朱的手指停下,按在桌面上。
一柄未遇坚石的剑,锋芒再盛也是虚火。一旦遇上精钢,怕是要崩断。
治国,不是一场辩论赛。
那需要的不止是智计和锐气,更需要的是在泥潭血水里滚过,在一次次失败中淬炼出的那份坚韧。
现在咱还坐在这里,龙椅还没凉。
大孙捅出天大的篓子,咱也能豁出这张老脸,动用这皇权,替他把屁股擦干净。
可将来呢?
万一咱两腿一蹬,将这江山尽数交到他的手上,他若还是这般不知艰险,因为一时大意,真来个“大意失荆州”,那这大明,可就真的坏了!
一念及此,一声叹息,终究还是从老朱的胸膛中逸出。
他的目光,从虚空中拉回,重新落在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上。
烛火跳动,将那朱批的红,映照得如同血。
偌大的一个大明啊。
想要将它稳稳地扛在肩上,哪里是那般容易的事情?
咱的大孙,是,他很优秀,天赋之高,连咱年轻时都多有不如。
可老朱的心,依旧悬着。
这江山社稷,这皇权帝位,从远处看,是金碧辉煌,固若金汤。
可靠近了,贴上去了,才知道这水面之下,是何等汹涌的暗流。
稍有不慎,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这一桌案的奏章,背后就是千千万万嗷嗷待哺的百姓,是数百万枕戈待旦的军士。
他们的生死,他们的荣辱,全凭皇帝一人,手中那支朱笔的起落。
北方边患未停,鞑靼的马蹄声就在耳边。
江南的赋税,士绅与官府勾结,难以清查。
西南的土司时叛时降,下了安抚的诏书,也可能换来反叛。
每一件事,都牵扯许多人的性命,牵动国本。
朝堂上的官员,许多都表里不一。
那些跪在脚下的臣子,口呼万岁,心里想的却是自家的算盘。
老朱既是担心朱煐,也是担心他一手打下来的大明。
他怕。
他怕自己百年之后,这江山会压垮这个孙儿。
老朱望着桌案上的烛火。
火光燃烧,耗尽蜡泪,驱散黑暗。
这光,像他的大孙,不知身在何处,亦不知安危。
想着,老朱抬起头,望向殿中那道身影。
烛光下,蒋瓛的身影在墙上拉长,像鬼魅。
“蒋瓛。”
老朱的声音打破了寂静。
那道影子动了。
“陛下。”
蒋瓛立刻躬身垂首,声音很低,仿佛怕惊扰了这夜。
“等咱日后不在了,你替咱多看着点
老朱声音沙哑,透出疲惫,每个字都说得费力。
这不是那个杀伐果决的洪武大帝。
这是一个行将就木,为子孙前路担心的老人。
蒋瓛身躯微震。
他垂下眼帘,遮住所有情绪,只有攥紧的拳心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。
这话,是托孤。
君王将嘱托交给了他。
他与御座上的这位君王,关系并非从一开始就如此。
恰恰相反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们的关系冰冷得只剩下两个词:君与臣,主与刀。
锦衣卫都指挥使。
这个名号,在大明朝堂之上,足以让百官闻之色变,能令小儿夜不敢啼。
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,自己最清楚这份权柄的本质。
他们是帝王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刃,锋芒所向,无坚不摧。
可利刃,用完了,终归是要收回鞘中的。
甚至,为了安抚人心,或是为了斩断某些牵连,这把刀本身,就是最好的祭品。
在那个惊天秘密被揭开之前,在那个名叫朱煐的少年尚未闯入他们的世界之前,蒋瓛在老朱的眼中,与他的前几任没有任何区别。
他是一颗棋子。
一颗在需要时,可以被毫不犹豫抛弃的棋子。
毛骧、蒋瓛……他们就像一个个轮回的影子,继承着同样的位置,也背负着同样的宿命。
兔死狗烹,鸟尽弓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