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德全愣了愣,随即低下头,双手拢在袖中,声音放得极轻,却字字戳心:“回陛下,做皇帝最惨的,不是每日批阅百份奏折,不是逢灾年要下罪己诏,是站在这最高处,身边围着满朝文武,每个人都对着您笑,可您分不清谁是真心护着江山,谁是盯着您的龙椅;是您信任的人,可能藏着祸心,您怀疑的人,可能揣着忠诚——错信一个奸佞,轻则丢了城池,重则毁了江山;错疑一个忠臣,轻则寒了臣子的心,重则再也没人敢为您卖命。”
他顿了顿,抬眼瞥了眼案上的锦盒与密报,又补充道:“先帝当年处理魏王萧烈谋逆案,也是这样彻夜难眠。魏王是先帝的亲弟弟,当年帮先帝平定西南藩王之乱,立下赫赫战功,先帝待他比亲儿子还亲。可后来查出魏王私通南蛮,欲谋逆篡位,先帝拿着证据,在太庙哭了三天三夜,犹豫了三个月才下令抓捕——那时先帝说,‘朕不是舍不得一个弟弟,是舍不得那份兄弟情,更怕错杀了功臣,让天下人说朕薄情’。”
萧桓握着参汤的手猛地一紧,滚烫的汤液溅在指腹上,他却没觉得疼。是啊,先帝当年的难,他如今懂了。帝王的抉择,从来不是“对与错”那么简单,每一个决定背后,都牵着数十年的旧情、满朝的人心、千里的江山。他若信了谢渊,拿下石崇,万一石崇是被诬陷,那些复辟时跟着石崇的旧部,会不会寒心?会不会有人借机生乱?他若信了石崇,治罪谢渊,万一谢渊是忠良,那于科的冤屈、边军的牺牲,又该向谁讨还?
萧桓放下参汤,伸手拿起石崇密报上的拓印,对着烛火仔细看。他想起谢渊的私章,去年谢渊奉命巡边,回来后呈递的奏折上,盖的就是那枚“忠勤报国”玉章,字体瘦硬,笔锋凌厉,与拓印上的楷书截然不同。可他还是不敢确定——万一谢渊有两枚私章?万一拓印是真的,只是自己记混了?
“李德全,”萧桓突然开口,“传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即刻进宫,朕要他验看这枚拓印。”按《大吴玄夜卫职责细则》,文勘房掌“文书、墨痕、印鉴核验”,张启是这方面的行家,去年石迁的伪证就是他识破的。
李德全却没立刻应声,而是躬身道:“陛下,此刻已近四更,张启大人住在内城之外,若深夜传召,恐会惊动朝臣,尤其是石崇大人的眼线——万一石崇知道陛下验看拓印,说不定会提前动手,明日祭祖大典恐生变数。”
萧桓的动作僵住。李德全说得对,石崇在京中遍布眼线,尤其是理刑院和玄夜卫北司,都有他的旧部。若深夜传召张启,消息定会泄露,石崇若狗急跳墙,调动京营的秦云作乱,后果不堪设想。
他缓缓放下拓印,靠在龙椅上,闭上眼睛。疲惫感像潮水般漫上来,可脑子却依旧清醒。他想起谢渊平日里的模样——每次奏事,都直言不讳,哪怕触怒自己,也从不说半句虚言;去年张家口哗变,谢渊主动请命去平乱,带着京营的兵,在雪地里待了半个月,回来时冻得膝盖都肿了,却只字不提功劳,只奏请“减免边民赋税”。
这样的人,会谋逆吗?萧桓在心里问自己。可石崇呢?复辟时舍命护驾,平日里对自己恭敬有加,甚至知道自己爱吃江南的梅子,每月都让人从江南运新鲜的来。这样的人,会通敌吗?
两个问题像藤蔓,缠得他喘不过气。御书房的烛火又炸了个灯花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,像一声叹息,落在他的心尖上。
萧桓睁开眼,看向窗外。夜色依旧浓,可远处太庙方向,已经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——再过两个时辰,就是祭祖大典的时辰了。按《大吴祭祖大典规制》,帝王需在辰时三刻率百官迎驾,辰时五刻入太庙,行“三跪九叩”之礼,读祝文时需“心怀敬畏,明先祖之德,承江山之责”。
他想起明日太庙的场景:百官分列两侧,列祖列宗的牌位摆在正中,烛火通明,檀香缭绕。他作为大吴的帝王,不仅要敬先祖,更要在百官面前,展现“明辨忠奸、护国安邦”的决断。若此刻连两份证据都分不清,明日如何面对先祖的牌位?如何面对满朝文武的目光?
他伸手拿起谢渊的锦盒,指尖触碰着银质锁扣,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。里面的证据,有柳明的口供(柳明已被玄夜卫控制,随时可对质),有北元密信(张启已核验墨痕),有军粮账册(户部侍郎陈忠可核对粮饷流向)——每一样都有佐证,都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。
而石崇的密报,只有一张纸、一枚拓印,没有证人,没有佐证,甚至连最基本的吏部备案比对都没有。按《大吴刑律?诉讼篇》,“谋逆案需有‘人证、物证、旁证’三证俱全,方可立案”,石崇的密报,连一证都不完整。
萧桓的指尖微微颤抖,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因为渐明的真相。他一直纠结于“旧恩”,却忘了“国法”;一直困于“情感”,却忽略了“证据”。先帝处理魏王时,最终也是以“三证俱全”为依据,哪怕心痛,也依旧按国法处置——帝王的私恩,永远要让位于江山的公义。
萧桓的思绪又飘回德佑十五年的南宫。那时他被囚,身边只有几个老太监,连像样的被褥都没有。谢渊不仅送棉衣,还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