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复唤住曰:“此事勿泄于外,令周显依常例布防,免生惊扰。”德全再叩首,轻步退出御书房。
帝独留案前,取谢渊所呈锦盒,重加锁扣,置于案中正中;石崇密疏则移至案角,任烛火余光映其纸页。时东方既白,晨光透格窗而入,照于帝明黄常服之上,帝望着案中锦盒,眼中纠结尽去,唯余坚定——此夜之决,非负旧恩,乃守江山;非辨一人之忠奸,乃护天下之清明。次日太庙祭祖大典,终将成为大吴朝堂清奸佞、安社稷之关键一役,而帝此夜之思、之决,已为这场对决埋下定局之基。
谒祖祠
整饬衣冠诣祖祠,晨烟乍敛露华滋。
鼎焚篆缕凝悲思,俎奉新粳念旧慈。
阶前稽首尘埃染,庭际垂眸涕泗垂。
千载遗规铭肺腑,岂教家声付渺弥。
御书房的烛火已燃至下半截,铜制烛台上堆着厚厚的烛泪,像凝固的愁绪,顺着台沿缓缓滴落,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痕。萧桓身着明黄色常服,玉带松松系在腰间,长发未束,垂落在肩,眼底的红丝像蛛网般蔓延——自黄昏接到两份文书,他已在龙椅上坐了三个时辰,连一口水都未沾。
案上并置着两样东西,像一道无形的鸿沟,横在他面前。左侧是谢渊午后差林朔送来的紫檀锦盒,按《大吴玄夜卫文勘规制》,盒外贴着张启亲书的“证据核验无误”封条,银质“忠”字锁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,里面装着柳明的账册、北元使者的密信,还有玄夜卫比对无误的墨痕鉴定——每一样,都指向石崇“通敌叛国、割城予北元”的罪证。
右侧是石崇傍晚通过理刑院递来的密报,素纸泛黄,字迹潦草却透着急切,开篇便是“太保谢渊勾结昌顺郡王萧栎,私调京营兵力,欲借明日祭祖大典逼宫谋逆,另立萧栎为帝”,末尾还附了枚朱红色的“谢渊私章”拓印,旁边注着“取自谢府书房暗格”。按《大吴官印管理制度》,官员私章需在吏部备案,可石崇并未附上备案比对件,只说“事急从权,容后补呈”。
萧桓的指尖悬在两份文书上方,迟迟未落。他能感觉到烛火的热气拂过指尖,却暖不透心底的寒意——一个是陪他熬过南宫寒冬的旧臣,一个是帮他夺回皇位的功臣;一个递来“叛国铁证”,一个呈上“谋逆密报”,若其中一人说谎,便是将他、将大吴的江山,拖入万丈深渊。
他下意识地摩挲着锦盒边缘,指腹沾了烛油也浑然不觉。脑海中突然闪过德佑十五年的深冬,南宫的窗户破了个洞,寒风裹着雪灌进来,他裹着单薄的旧棉袍,连提笔的手都在抖。那天傍晚,谢渊以“送御膳”为由进来,食盒里除了冷掉的粥,底层还藏着件新缝的棉衣,棉衣内袋里塞着个铜制暖炉,炉壁上用针刻着“臣渊护驾”四字,小得几乎看不见,却像一团火,暖了他整个寒冬。
萧桓的指尖从锦盒上移开,落在石崇的密报上,纸张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,让他想起复辟那天的雪。
那是天德元年正月,南宫宫门被撞开时,漫天飞雪像撕碎的棉絮,砸在盔甲上发出“簌簌”的响。他躲在殿内,听见外面兵刃交击的声音,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突然,殿门被踹开,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冲进来,膝盖重重砸在雪地里,积雪溅起,落在他的明黄衣角——是石崇,镇刑司副提督的紫色官袍染着暗红的血,头盔歪在一边,露出额角的伤口,却依旧扯着嗓子喊:“陛下!臣来接您回宫!”
后来他才知道,石崇为了“救驾”,带着镇刑司的缇骑,硬生生从宫门杀到南宫,手下死了十几个弟兄。回宫那天,石崇站在奉天殿丹陛之下,接受“复辟功臣”的赏赐,鎏金金牌挂在胸前,阳光照在上面,亮得刺眼。那时的石崇,眼神里满是忠诚,跪在地上说“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”,他信了,信了这个敢为他拼命的臣子。
可现在,谢渊的锦盒里,柳明的账册上清清楚楚写着“天德二年三月,石崇令臣将大同卫军粮转卖北元,得银十万两”;北元密信里,“割大同卫以西三城”的字句,墨迹还透着新鲜;张启的鉴定上写着“密信印鉴为镇刑司旧印,与石崇掌管的印模完全吻合”——每一样证据,都像一把刀,割着他对石崇的信任。
萧桓拿起密报,凑到烛火前,仔细看着那枚“谢渊私章”拓印。谢渊的私章他见过,是当年先帝赐的和田玉章,刻着“忠勤报国”四字,字体是永熙帝亲书的瘦金体,而拓印上的字,却是常见的楷书,笔画间还带着刻意模仿的僵硬。他心里隐隐有了判断,却不敢深究——若石崇真的造假,那便是欺君罔上,复辟之功,难道也掺了假?
“陛下,喝碗参汤吧,天快亮了。”李德全轻手轻脚走进来,手里端着盏白瓷参汤,汤面飘着几粒枸杞,热气氤氲,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。按《大吴司礼监规制》,掌印太监需在帝王熬夜理政时随侍,李德全跟着先帝永熙帝二十多年,如今又陪了萧桓五年,最懂他的心思。
萧桓接过参汤,却没喝,任由热气拂过脸颊,驱散些许疲惫。他看着李德全,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:“李德全,你跟着先帝这么久,又陪了我五年,你说,做皇帝最惨的是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