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4年七月的黔东,晨雾像浸透了清水的棉絮,沉甸甸地压在沙子坡的山峦上。李天保站在鹰嘴崖边,露水打湿了他的灰布军装,领口处的红星帽徽却依旧鲜亮。他望着远处乌江支流上的晨雾渐渐散去,露出被夜雨冲刷过的青绿色河谷,河谷里的鹅卵石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光,像撒了一路的碎银。
腰间的七星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,刀鞘上镶嵌的七颗铜星是当年天池坪设坛时,弟子们凑了半月口粮换来的红铜打造的,如今被他摩挲得发亮,铜星边缘都磨出了圆润的弧度。这把曾被视为“斩妖除魔”的法器,自从上个月在沙子坡见到贺龙军长后,便再没沾染过符水——那道用朱砂画在刀身上的“镇邪符”,早已被他用磨刀石细细磨去,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。
“师父,该出发了。”身后传来李禄渊的声音,带着清晨的微哑。这位曾在二打印江城时背着李天保冲出重围的徒弟,如今军装领口系着整齐的风纪扣,腰间的驳壳枪取代了往日的神坛令牌,枪套上的皮带被他系得一丝不苟。李天保转过身,看见十几个神兵战士正在收拾行装,他们的灰布军装上别着红布五角星,原本藏在怀里的黄纸符被整齐地叠好,放在了行囊最底层,像在安放一段即将告别的往事。
“把那些符纸烧了吧。”李天保突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山风掠过他的脸颊,掀起额前的碎发,露出额角那道在滥弯坡战斗中留下的疤痕。李禄渊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了师父的意思,从行囊里掏出那叠用红线捆着的符纸,划了根火柴点燃。橘红色的火苗在晨风中跳动,舔舐着黄纸,将“刀枪不入”“神明护体”的咒语烧成灰烬,纸灰打着旋儿飞向山谷,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在晨雾中翩跹。
队伍沿着山间小路前行,露水打湿了裤脚,带着草木的清香钻进鞋里。李天保走在最前面,手里的步枪随着脚步轻轻晃动,枪托上还留着他用刻刀凿的北斗七星图案——这是他最后的念想,既舍不得完全丢掉神坛的印记,又渴望融入红军的队伍。枪身的蓝钢被擦拭得发亮,倒映出他眼角的细纹,那是常年风吹日晒和心头焦虑刻下的痕迹。
“师父,您说红军真能让咱们分田地?”一个年轻战士突然问道,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清澈。他叫李石柱,是天池坪神坛最小的弟子,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,左耳后有颗米粒大的朱砂痣,那是当年喝神水时不小心被香灰烫的。李天保停下脚步,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村寨,炊烟正从青瓦屋顶升起,在晨雾中散成淡淡的白烟:“贺龙军长说的,‘打土豪分田地,穷人做主人’,我信他。”他想起上个月在沙子坡,贺龙握着他的手说“天保同志,神兵是好样的,但要信革命,别信鬼神”时,那双眼睛里的真诚比任何神符都让人心安,掌心的老茧磨得他手背发痒,却有一种踏实的暖意。
队伍行至半山腰的迎客松处,突然听见前方传来阵阵马蹄声,像鼓点敲在石板路上。李禄渊立刻示意大家隐蔽,自己则和两个战士猫着腰爬上旁边的巨石侦查。巨石上长满了青苔,三人踩上去滑得险些摔倒,赶紧抓住石缝里的野葛藤。片刻后李禄渊跑回来,军帽歪在一边,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:“是红军的通讯员!他们说特委会今天在沿河召开,让咱们务必赶到!”
李天保心中一振,加快了脚步。绑腿勒得小腿发紧,他却浑然不觉——自从五月在沙子坡与贺龙会面后,他便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。那位留着八字胡的军长不仅没嘲笑他“画符念咒”的往事,反而搬来长条凳请他坐下,认真倾听神兵的遭遇,临走时还送了他一本《红军战士读本》。书皮是牛皮做的,边角已经磨圆,里面的字迹是用蓝墨水写的,有些页面还夹着干枯的野花。这些天夜里,他总在油灯下翻看那本书,虽然很多字不认识,但“工农联合”“土地革命”这几个字却像火把一样照亮了他的心,连做梦都在念叨。
中午时分,队伍抵达沿河县苏维埃政府驻地。这是一座改建的地主宅院,青砖黛瓦,院墙门口站着两个持枪的红军战士,他们的军帽上缀着闪亮的红星,像两颗小小的太阳。看见李天保等人便热情地迎上来:“是印江的李天保同志吧?贺军长在里面等你们呢!”战士的声音洪亮,带着陕西口音,阳光照在他脸上,汗珠像珍珠一样滚落。
走进正堂,李天保看见十几个身着军装的人围坐在长桌旁,桌上铺着一块深蓝色的粗布,摆着几个粗瓷碗,里面的茶水还冒着热气。其中既有红军干部,也有各县神坛的首领——德江的张羽让、沿河的宁国学、务川的赵国清都在其中。张羽让的左臂还缠着绷带,那是上个月在新洲伏击战中被流弹擦伤的;宁国学右肩的枪伤还没好利索,坐姿有些僵硬,却依旧腰杆笔直。贺龙坐在主位,正拿着一张地图和众人讨论着什么,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,腰间的皮带系得很紧,看见李天保进来,立刻笑着起身:“天保同志可算来了!就等你了!”
李天保有些局促地抱拳行礼,右手刚抬到胸前又猛地停下,这才想起红军不兴这套,赶紧改为举手礼,动作僵硬得像根木棍,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。贺龙拉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