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4年七月的黔东,骄阳似火,把新滩的青石板路晒得能烫熟鸡蛋。徐承鹏站在祠堂门口的老榕树下,斑驳的树影在他军装上流动,看着张金殿正给二十名神兵战士分发枪支。枪身上的蓝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,映得战士们的脸忽明忽暗,像被风吹动的烛火。作为纵队师的政委,这位从湖南来的红军干部总爱摩挲着腰间的驳壳枪说:“钢枪比神符靠谱,可信念比钢枪更硬。”
“徐政委,都准备好了!”张金殿拍了拍腰间的牛皮枪套,皮革摩擦声里带着军人的利落。这位曾在滥弯坡手刃敌兵的神将,如今军装领口系着整齐的风纪扣,帽檐下的眼睛里少了些往日“刀枪不入”的狂热,多了几分硝烟淬炼出的沉稳。三天前他们接到冉少波师长的命令,要到新滩一带扩充红军队伍,把那些还在神坛与现实间徘徊的百姓接进根据地。
徐承鹏从帆布背包里掏出张泛黄的地图,铺在祠堂供桌上的香炉旁。地图边角卷着毛边,上面用红铅笔圈着新滩周围的五个村寨,每个村寨旁都标着神坛的名字和规模,字迹因反复摩挲而有些模糊。“王家寨的神坛主是张老栓,早年受过张羽勋的点拨,”他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的红点,指尖在“王家寨”三个字上停顿,“咱们先去那里,张金殿同志带五人一组打前站,我带主力随后跟进。记住,要讲清红军的政策,土地革命、官兵平等,不能再搞‘画符入伍’那套迷信把戏。”
张金殿咧嘴一笑,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白牙:“放心!现在谁还信那套?上次马脑山伏击,要不是冉师长教的‘三三制’战术,咱们十个神将也顶不住一挺机枪。”他转身对战士们喊道:“都把神符掏出来烧了!带好三天的干粮和五十发子弹,日落前必须赶到王家寨!”
队伍出发时,新滩的百姓聚在石板路边送行。孩子们追着队伍跑,手里挥舞着自制的小红旗;老人站在屋檐下,手里拄着拐杖,望着队伍的眼神里满是期盼。一个背着竹篓的老婆婆挤过人群,往徐承鹏口袋里塞了包炒黄豆,粗粝的手指攥着他的手腕不放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“同志,路上千万小心茅岭的杨承禹,”老人的声音发颤,眼里的浊泪像秋雨般滴落,“那伙人是披着人皮的狼,上个月还把张家湾的神兵剥皮挂在树上……”徐承鹏握着老人布满老茧的手,指腹触到她掌心纵横的裂口,心里像压了块青石板——茅岭民团的恶行早就传遍黔东,他们不仅帮着官府催粮,还专杀红军和神兵,剥皮、剜心是常事,手段比军阀还残忍。
队伍沿着乌江支流的羊肠小道前行,两岸的峭壁上长满了野葛藤,翡翠般的藤蔓从崖顶垂落江面,风一吹就像绿色的瀑布在晃动,偶尔有熟透的野果坠落,在江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。张金殿走在最前面,手里的步枪随着脚步轻轻晃动,枪托磨得发亮,能映出模糊的人影。他时不时回头看看队伍,目光总在几个年轻战士身上停留——他们都是刚从神坛过来的,枪还没握热,腰间却还藏着没烧完的黄纸符。
“柱子,把那玩意儿扔了!”张金殿朝队伍末尾的瘦高个喊道,声音在山谷里回荡。柱子名叫王石柱,是上个月刚从神坛加入红军的,脸膛因常年劳作而黝黑,手脚却还带着少年人的纤细。“上次教你的瞄准口诀记住了?三点成一线,缺口对准星,食指轻扣扳机!”柱子脸一红,赶紧从腰间掏出叠成三角形的符纸,红着脸扔进江里,水花溅起时他还小声嘟囔:“俺娘说这是张佛主画的,带着能挡子弹……”
徐承鹏走过来拍了拍柱子的肩膀,军装上的铜纽扣硌得柱子一激灵。“你娘说得对,确实有能挡子弹的东西。”他指着战士们胸前的红星帽徽,阳光透过帽徽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撒了一地的星星,“这颗红星就是护身符,它护着的不是一个人,是咱们所有穷苦人。等打跑了反动派,你娘就不用再求神拜佛了。”柱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把步枪背带勒得更紧,枪托抵着心口的位置,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力量。
傍晚时分,队伍抵达王家寨外的山坳。夕阳把山峦染成了金红色,归鸟的叫声在山谷里此起彼伏。张金殿派两个战士去侦查,自己则和徐承鹏趴在青石上观察地形。寨口的老槐树下坐着几个放哨的村民,手里握着梭镖和砍刀,腰间却没挂神坛标志性的红绸带——看来这里的百姓早就对“刀枪不入”的神话失望了。
“是张老栓的人吗?”徐承鹏压低声音问,手指抠着石缝里的青苔,指尖染上一层绿意。张金殿点点头,从怀里掏出块红布系在枪杆上:“这是咱们和神坛联络的信号,当年张羽勋定下的规矩,红布为号,白布为警。”红布在晚风中飘动,像一团跳动的火焰,寨口的村民看见后,立刻撒腿跑进寨子里报信,草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窸窣声,惊起几只栖息的山雀。
没过多久,一个拄着枣木拐杖的老人带着十几个村民迎了出来,他就是王家寨的神坛主张老栓。老人的右耳缺了半片,耳根处留着狰狞的疤痕,据说是去年被民团的枪托砸的。看见张金殿身上的灰布军装,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:“真是神兵兄弟?快请进!寨里备了红薯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