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答。
“请。”
东廊静。
风过竹,叶面擦出很细的响。
陈宫坐在席上,面前一盏温酒,酒面不热,恰好。
守门军士把刀横在臂间,眼神移开,不去窥席。
陈宫的已经灰了半缕,昨夜未睡,眼窝深陷。
可他坐得直,背微合,像一枝老笔,再写最后一行。
郭嘉入廊,行礼:“公台。”
陈宫抬眼,笑了一笑。
那笑不长,只是把嘴角抬了一分,“奉孝。”
他叫郭嘉的字,像在叫一个旧友。
又过一息,他才起身,拱手,礼不深不浅,“军师。”
曹操随后至,刘备在侧,夏侯惇、荀攸、董昭分列。
酒气轻轻往上浮,像一缕旧时光。
曹操看着陈宫,长叹一声:“公台,可悔?”
陈宫摇头:“悔不悔,于事何补。”
他目光落在酒上,指尖摩着杯沿,“我随温侯,不为利,不为爵,为一分‘任’,也为一分‘不服’。
今日至此,非不知是非,非不识轻重。
然一人一命,一言一诺。”
刘备看了他一眼,目光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敬。
他拱手道:“公台以身殉义,玄德敬之。”
夏侯惇冷笑:“义?弃主投主,亦曰义乎?”
荀攸轻咳一声,压住这一丝火气。
陈宫不看夏侯惇,也不回刘备。
他只看郭嘉。
“奉孝。”
他忽然道,“你昨夜用‘声’取‘心’,今日用‘问’断‘名’,十杀至此,谋算之精,宫生平仅见。
只是……”
他顿了一顿,目光像磨过一层极薄的刀,“你的寿,担得住吗?”
这话极轻,却像落在井底的石子。
曹操微动了一下,刘备眼角一收,郭嘉心中那条黑龙轻轻一颤。
他笑:“谢公台记挂。
昨夜已归位。
今朝还要归城。”
他把话说得云淡风轻,不解释,也不讳言。
陈宫盯了他一息,忽而也笑:“好。”
他收回目光,转向曹操,“孟德,宫知今日免不得。
然有两请:一,请以一杯热酒赐我。
二,请善待宫之老母,厚葬,勿辱。”
曹操沉默。
他不是不记旧。
他忆起初入兖州时,陈宫曾劝吕布火烧其营,差点让他万劫不复。
他也忆起更早,陈宫持民心之策,曾救过一城。
他缓缓点头:“酒,有。
老母,我自遣人护,礼葬。”
他又道,“公台一死,天下说书人口里,要添一段‘义’。
我不吝这段。”
陈宫举杯。
酒温得恰好。
他抿了一口,落下杯。
杯沿的水印在案上晕出一圈淡痕。
他把杯推开,拱手:“谢。”
他再看郭嘉,“奉孝,我有三问。”
“请。”
“一问:你所守者何?”
陈宫盯着他的眼,像要把人从里往外看一遍。
郭嘉答:“根本之民,纲纪之治,主公之器。”
他停了停,又加了一句,“还有我心里的‘式’。”
“式?”
陈宫挑眉。
郭嘉不解释。
第二问来得很快:“你所弃者何?”
郭嘉:“虚名,戏勇,血性的滥用。
以及——”
他看了一眼白门的方向,“‘人神’的偶像。”
陈宫笑意更淡:“第三问,亦是我最后一问。
你可曾怜他?”
他没有点名。
但所有人都知道“他”
是谁。
郭嘉很久没有说话。
长到风从竹叶上刮过三遍,廊下的灯轻轻晃了一晃。
他才道:“知之,故不能怜。”
陈宫点头:“知之,故不能怜。
好。”
他把袖口理平,把衣襟抹直,“我问完了。”
曹操抬手。
执刑者不在此间,门外亲兵却听得呼吸一窒。
刘备上前一步:“孟德,赐其自尽,也是一段体面。”
夏侯惇别过脸,“体面?白门已经给得太多。”
郭嘉未言。
他看陈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