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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宫目光极平:“不必自尽。
白门之问既毕,宫愿受绳。”
他转头,对刘备微微一揖,“玄德公的仁,宫领了。”
曹操叹息,抬掌,缓缓落下:“行。”
陈宫不动。
他朝东方站了一站,像面向一处看不见的旧山。
他轻声道:“吾陈宫不悔。”
他又顿,“惟愿老母安,百姓息。”
郭嘉忽然开口:“公台,你的母亲,我亲自遣人护送。
今日之事,我为你写一帖于城门,言你守义。
不是赎,不是饰,是直书。”
陈宫眼里有光一闪,他笑了一下,笑到一半停住,“多谢。”
他回头,看了郭嘉一眼,低低道,“奉孝,天道不肯你太久,你自己慎。”
郭嘉点头:“记了。”
这一问一答,无人复言。
门外足音至,执刑者入,绳索盘起,木闩又被抬入。
陈宫不挣。
他把头束好,把腰带拉直。
他把脚放在那块微微高出的石上。
他没有看任何人。
他只是把背挺直,像一杆笔。
木闩落时,白门那边的风又过了一次,吹歪了粥棚上的一面小旗。
那旗歪了半寸,便被风自己扶正。
无声,无响。
书吏提笔,写下一行小字:“陈宫绳于白门之下,辞曰不悔。”
墨未干,风已把墨香吹散。
——陈宫,死。
夜将暮,城心沉。
郭嘉从东廊出来,站在州府院门前,抬头看天。
天像一张刚被人的指尖拨开了一线缝的鼓面,鼓里藏着某种久压的音。
他把手背在身后,指节在掌心敲了一敲,像自问一句,又自答一句。
“文远呢?”
曹操从暗处来。
靴面上的尘极细,声音也极轻。
“已收。”
郭嘉道,“先给饭,再换旗。
三日后,给他一个‘当先门’。”
曹操笑出声:“你养兵的法,像养一条河。
先疏,再筑,再立闸。”
他顿了顿,“玄德今日言‘体面’,你不接,他心里又添我一笔冷。”
“天冷,才知火。”
郭嘉答,“且让他记。”
他转头,“此战之后,兖州人心可稳一半。
另一半,不在刀上,在账本上。”
曹操点头:“抚恤择人,许邶主。
仓秤偏下一钱,偏向军中遗属。
此令即刻行。”
说到这里,他忽然压低声音,“奉孝。”
郭嘉应,“在。”
曹操看着他的眼,好一会儿才道:“你不必每一次都把自己推在前头。
今日已够。”
郭嘉笑:“前头不站人,阵心就空。
我若退半步,后面的人要死两步。”
他说得温柔,像把刀背贴上手心。
曹操怔了一息,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,转身而去。
三日之后,城西马场。
晓雾未散,军旗尚卷。
张辽立在阵前,背后两列旧部,盔甲参差,眼神却齐。
典军校阅官宣令:“按军师之命,张辽部籍入曹营,十人一火。
先给饭。”
话声落,一排热粥自新架锅中舀出,气腾腾,肉丁不多,却够香。
士卒端碗的手先抖了一下,接着稳住,有人不等热散,唏哩一口就下,烫得眼泪都出了,却把眼泪向后咽。
他们端在手里的,不只是饭,是一种被承认的“活”
。
饭后,有人提刀出,刀在磨。
磨刀石的声音细长,像一条线,把旧日与今日系在一起。
第三日午时,旗起。
张辽看着亲兵把新的军号钉在旗杆,钉子没进木头时出“得得”
的短响,旗面在风里拉开,墨字稳,笔力重。
校阅官趋前,将印信递与张辽:“——破虏校尉,张辽,暂署先登之任。
军法有言:先登者——当。”
张辽接印,低头一看,不笑也不怒,只把印放在怀里。
郭嘉立在马场边,披一件青灰色直裾,衣角不扬。
他远远看见张辽换旗,趁人潮未涌上前,目光短短与张辽相撞一息。
两人都没说话,也都没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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