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处有人往长阶上拾级——从六,七,八……再往上,他不去追。
他知道,只要“往上”
,便够。
“好了?”
黄月英轻声问。
她掀了掀纱罩,灯光更暖半分。
她看见郭嘉的唇色由白转红,眼底那条细得几乎不可见的暗纹淡了一些。
她也看见他额的汗,一滴一滴落在井绢边缘,像在绢上开出一圈一圈极小的花。
郭嘉吐出一口很慢的气。
他把左手从井纹上收回,右手在空中虚按,像对一张看不见的图落下最后一笔。
他肩背在这一瞬忽然沉了一寸。
那是“心”
回位之后该有的重。
人只有承得住这重,才能把别人的轻接住。
他笑了笑,笑意极薄,却真。
“归位。”
他道。
黄月英点头,按弦收尾。
铜镜一面一面立回原角度,竹簧渐止,木腹沉音,葫芦尽塞。
鸩走出廊影,站在郭嘉右后。
她没有问“疼不疼”
,也没有说“多歇”
。
她只是把一壶温水递来。
水温得恰到好处,握在手里,热不过,冷不至。
郭嘉接过,抿了一口,很轻很轻。
他抬眼,目光越过井,越过院,落在远处月下。
月色清,屋脊上有一面小旗在风里斜了一斜,倒在瓦上。
它倒下时没有声,倒在阴影里,像一张被风吹离了钉的薄纸。
郭嘉看了一眼,随手抬起掌,掌心向下,虚虚一按——
风应手而动。
并非什么妖术,只是刚才布阵收势时,四角残余的气尚未完全散去。
他用“势”
而不是“力”
,在那一寸空里借了一掌。
这一掌落下,院里本微弱的风线被引成一股细细的涡,绕过灯纱,绕过柱角,从瓦脊下钻过,托住那面倒下的小旗,把它稳稳扶起,正正插回原位。
夏侯惇正好自侧门而入,抬眼撞见这一幕,脚下一顿,眼里光一跳,像一柄刀被什么不可见的东西轻轻敲了一下。
他不说话,鼻翼里哼出极轻的一声。
他知道,这不是戏法。
戏法骗眼,刚才那一下,是借风、借地、借阵,把“气机”
收回“心上”
。
这比戏法难,也比戏法可怕。
曹操立在廊梁之下,他看得最真。
他看见倒旗自起,也看见年轻人收掌后袖口不露一丝风。
他眸子里掠过一点古怪的亮,那亮很像一个久病之人忽然尝到了一口极鲜的汤——不是饱,是慰。
他缓缓走近,声音低,却压得稳:“可曾轻松些?”
“轻了一线。”
郭嘉答,“但还要‘吃’。”
“吃什么?”
“吃城、吃路、吃人心的‘气’。”
他笑,目光清澈,“主公放心,我吃得有分寸。
先借,再还。
借多了要反噬,还早了要漏,今日只取一成,用来‘归位’。
其余缓缓。”
曹操盯他一瞬,忽轻轻笑出声:“你这‘归位’二字,好听。”
他侧头吩咐:“传令——明日午,抚恤名单出;再过一日,开仓半成;再过三日,禁鼓两天。
把人心养两口气。”
又顿,“白门之身,择地埋。”
“诺。”
许邶在外应声,足音远去。
风从廊下走过。
灯纱轻轻动,院中回井沉沉,像一只终于睡稳的眼。
黄月英收了器具,绕井一周,逐一叩检。
鸩在廊下安静站着。
她忽然侧头,看向院门外。
门外有两道影,一道瘦,一道硬,站在灯影之外,不进,不退。
“军师。”
守门的亲兵低声来报,“陈公台,求见;张辽,在外候令。”
郭嘉点点头,目光落回井心,指腹轻轻扣在井栏上,像在敲一扇看不见的门。
他的声音不急不缓:“让公台先等一等,给他一杯热酒;文远——”
他顿了顿,“请他进院,话,不必多。”
亲兵应声退去。
黄月英收好最后一只葫芦,起身行至郭嘉侧。
她看他一眼,眼里淡淡的怜意掠过,便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