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上去并不大,却像四面八方,有人同时把头从土里探了一指。
它不妖,不诡,只旧。
旧到像童年时半夜醒来,祖母在窗下数豆子的声;旧到像祭祀时,庙里风一吹过幡,幡脚扫过供桌的声。
“二。”
郭嘉的指,换了井沿的方位。
压弦,提气。
绢面起伏,像一小片地皮在呼吸。
他胸口的那枚冷刻,原本钝钝的痛,忽然一跳,像有个看不见的指尖,轻轻按在“寿”
字最末一画上,没按下去,又放开。
他的额上出了一层很细很细的汗。
“龙煞。”
他心里唤它。
那条隐在骨里的黑龙,并非真的龙。
它是他带来这个时代的“异物”
与这片天地的“排斥”
相互撕扯出的阴影。
它从他入世那一刻便在,早先被他强压,如今有了阵、有了城、有了人心的呼吸可借,便可以“请”
。
他知道“请”
和“抢”
,只差一线。
他要那线落在自己手里。
第三声叩在井栏上,绢面突然涨起一指,随即落下,落得极轻,像落在一层极厚的棉上。
风自东来,绕过铜镜,掠过竹簧,转进木腹,回至井口,像一条被人从四面八方引回来的河。
那河流经他的指,穿过他的臂,入他的胸。
胸腔里,黑龙动了一动。
不是猛翻,是探头。
它在嗅。
嗅的,不是血,是“路”
。
“来吧。”
郭嘉在心里说,“回你的位。”
黑龙终于动。
动不是一个猛子扎下,而是整条身子从骨的缝里一点点挤出,滑行、盘绕、再滑行,像大雪将融未融时,屋檐下第一滴水,沿瓦脊找路。
它每滑过一处,都带起一阵很细的痛,痛里夹着冷。
冷沾上血,又变成麻。
麻过之后,是空。
空处,立刻被从井口引入的气补上。
补得很慢,但补得实。
黄月英的手微微抖了一下。
她看见井绢下方有一层极淡极淡的黑影游走,像有人用墨在水下写字,字一划开,又被水合上,留一道柔软而不散的痕。
她听见郭嘉的呼吸变得更稳,却又在不易察觉处,带了一丝极细的颤。
她知道,这是“归位”
的关口——龙若不愿回,便要反咬;回得不顺,要伤筋脉。
鸩从廊下走出半步,又停,双手交叠于腹前,指尖抵掌,像把一缕不该泄的气按住。
她的眼黑而静,静得像两口不见底的小井。
她什么也不说,像一根暗在夜里的针,正向着井心。
“第四。”
郭嘉在心里把第四声叩了下去。
他的额角往下淌汗,汗立刻被夜风吹干。
胸中冷刻所在之处,忽然剧痛,如刀挑旧疤,挑开,再挑开。
他没有出声。
牙齿在唇里咬出一点腥。
他的指按住井纹,不退半寸。
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一声极轻极轻的“嘶”
。
那是黑龙的牙,抵在他心上,试探性的,一触。
“给你路。”
他把右手轻松开半分,风被他放过一指缝;井绢鼓起又落。
黑龙顺着风,顺着人心,顺着城的呼吸,顺着他所布下的“九府工图”
,从胸腔滑向背,从背滑向肋,从肋滑向腹,从腹滑向“命门”
。
每滑过一处,那一处便不再冷、不再麻,而生出一种往下“坐”
的沉稳感。
那感觉像把一块块石头按回河床。
按回去,水就不乱。
水不乱,岸就不崩。
他终于敢睁开眼。
眼前的夜,像被人用极细极细的针,缝上了几道新线。
线不亮,却牢。
他垂下眼,望井。
井里是黑。
黑里藏着一口温温的气。
胸口的冷刻,忽然跳了两下。
跳完,停。
停得像一口长久未动的钟,被人推了一把,摆臂终于恢复了它该有的节律。
他低头看不见数,但能“听”
到它:那是一串向上走的声音,一步一步,似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