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像是扛了一整天的担子,终于被人从背后解了半寸。
可他的眉仍紧,粗声道:“那代价呢?军师,兄弟们的血,不是水。”
“我从不说代价轻。”
郭嘉合上罗盘,指尖掠过那道裂痕,“最昂贵的战争,不在沙场上叫价。
它的账本在田里,在井里,在女人与孩子的眼里。”
他的嗓音沙,却清。
每一个字都像落在木桌上,出低而硬的声。
“所以我让人在失地前夜,开井、埋粮、备路标。
五百里内,所有能走的路,都已有人踩过一遍。
谁家怀孕,谁家老弱,谁家有识字的,都已经造册。
我不求他们留下。
我求他们活。
三个月后,我求他们回来。
回来时,许都已成。”
荀彧听到这里,目光缓缓合起,像是把蒙在心头的一层湿气收了回去。
他低声道:“奉孝,你要的,不仅是一座城。
你要的是,这座城能吞下天下的心。”
“许都是鼎。”
郭嘉转头看他,“鼎要烹的,不仅是龙气,还要烹一口人心的汤。
那汤要浓,要稳,要不酸不腥。
——诸公,这才是贵处。”
他话未尽,帐外又是一阵急鼓,夹着风雨霹雳,像有人把天上的水袋一下撕开。
校尉奔入,齐声禀报:“吕军夺仓!
陈宫下令入城!”
诸将齐躬身,目光不再散乱。
曹仁把手从刀上挪开,沉声道:“此刻仍击退否?”
“让。”
郭嘉只一字,“给他更大的一口。
城门给他开在西。
粮仓——”
他顿了顿,眼里有一瞬光,“给他看见有一半满。
另一半空。”
“这是引他?”
程昱笑,笑里有霜,“是让他自己填满那一半空?”
“不。”
郭嘉摇头,“是让他以为我们会补那一半空。”
他转身看向阴影里一直没有出声的曹操。
主公负手立着,黑衣在灯焰里沉沉的一块,连肩线都像是刀磨过的。
他面色极静,静得像古井一口。
他的目光里有风暴,却也有冷的秤,秤上称的是天下。
“主公。”
郭嘉唤了一声。
曹操没有立刻应,只伸手按在沙盘边沿。
那只手骨节分明,掌纹像几道分岔的河,一直延到袖口。
他一字一句地开口:“若三月之后,许都未成?”
“那便再熬三月。”
郭嘉的回答,干脆到近乎残忍,“鼎不成,药不成。
药不成,人心不成。
三者缺一,不足以托你走到洛阳。”
帐内安静到连雨脚打在帛上的声都清晰可数。
许褚悄悄挪了挪脚,木地板咯吱一声。
荀彧的手拢在袖中,拇指指腹缓缓摩挲,无声计着什么。
程昱眯起眼睛,灯上映出一道长影,像一条蛇静在石缝里。
良久,曹操笑了一声。
那笑不大,也并不温。
他把手从沙盘边挪开,负在身后,道:“我若不赌,天下谁替我赌?”
他抬眼,望着帘外无边黑雨,“你用你的命在熬。
我用我的天下在赌。
——许都若是鼎,我愿添柴。”
一句“添柴”
,帐中诸将俱是心口一震。
那两盏油灯也在风口微微一颤,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火势从地下往上窜,绕过木梁,舔在兽皮之上。
“主公。”
郭嘉起身行礼,声音压得更低,“三日之内,请把你手里所有‘看起来像输’的命令,都下到前线去。
撤兵,弃城,退粮,背锅。
每一条,都要传得明明白白,传到陈宫耳朵里。”
“背锅?”
许褚下意识重复了一遍,那俩字从他口里出来,像两块石头掉在地上。
“对。”
郭嘉笑了笑,笑得很浅,“阳谋要贵,不在于遮。
贵在于谁肯替它背账。
谁背得起,它就为谁生效。”
他转身,唤道:“子明。”
帐外一人踏雨而入,身形修长,青衣半湿。
卫峥抱拳,眼里有雨光,亦有一点倦,却精神极饱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