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心为茧。
等到线足够多,我们就把它拧成绳。
绳只用一次,用在最该用的地方。
“奉孝。”
荀彧在身后轻唤。
他回头。
“你要这张网,最终抓住的是什么?”
荀彧问。
郭嘉看着他,眼里有难得的亮,“不是人,是‘以为’。
抓住‘以为’,人就自己走过来。”
“你昨夜也这样说。”
荀彧笑。
“我明日还这样说。”
郭嘉也笑,然后收了笑意,低声道,“文若,若有一日,这张网动到了米、盐、棺,先斩我。”
荀彧眼神一动,郑重其事点头:“好。”
他知道,这不是戏言。
凡立网者,易迷网。
今日许诺,是给明日的自己留一条亮线。
戌时,青蚕绣坊后院的蚕房点起灯。
姜婆一双手像枯木,却能把最细的丝从最乱的茧里抽出。
她不说话,眼神凉。
鸩站在她旁边,学着把丝绕在指间。
丝从她指间过,像水。
姜婆看了看她的手,冷冷道:“这手以后要杀人。
可先学缝衣。
缝好了衣,再杀人。”
鸩应了一声。
她低头,针在布上进进出出。
每出一次,她心里就记一遍“盐三日不潮”
的句子;每进一次,她就记一遍“米、盐、棺”
的界限。
她针脚一颗颗走,像在某张看不见的网边,一颗颗钉钉子。
风进院,吹动蚕架上的枯叶。
枯叶窸窣,如旧钱相碰。
她把这声音记住。
她要学会用声音辨人,用味道辨路,用线把一切紧到该紧的地方,松到该松的地方。
更深夜,常和行旧库里那枚“非此地”
的铜钱终于被人抖入箱中。
有人吼,有人骂,有人脸白。
箱盖开合之间,天蚕丝在木缝里轻轻颤了一下。
没有人看见。
丝记住了那一瞬的热,记住了一丝海的味,记住了一只书吏的指腹触过它时那一丁点的松懈。
它不说话。
它在等——等有人来拽。
拽的人会是谁?可能是井下之人,也可能是他们以为的神。
拽的时候,线会唱歌。
那歌不响,只够让贴着地下的耳朵听见。
夜半,郭嘉把案上的纸收起。
纸角压着一枚他刚才搁下的铜钱。
他忽然拿起,放在舌尖。
酸意极淡,却在。
他笑了一下,笑意里有一点兴奋。
他知道,这味道会把某些人从很远的地方引来。
金钱的味道,像一条桥。
桥那头有人在等。
他不急。
让他们先闻,让他们先以为,待他们走到桥中央,桥下就是水。
水里有网。
网里有一根线的一头,握在井下之人的手里。
他回头,望向井下。
黑得像墨。
墨里有一枚细小的蓝光,是天蚕丝在灯里的反光。
那光像一只眼,也像一颗刚芽的种子。
种子总会找水。
线也是。
“棋,落第二子。”
郭嘉低声说。
石室外,风轻了一些,城里从另一头传来夜梆子的声响。
那声响很远,却稳,像某种约定。
荀彧在前廊收卷,抬眼时见北边天色又冷了一点。
他想起郭嘉的那个比喻:抓住的是“以为”
。
他揉了揉指背,掌心残留着白日里那枚“非此地”
铜钱的凉意。
他心里忽然亮了一下:若终有一日,这张网要收,恐怕收的不是敌人的命,而是天下对“光”
的信。
让人知道黑里有人,看见影,才肯相信光。
此道难,然而值得。
井口的风停了一瞬,又起。
那股潮味忽然被一丝极淡的辛香压住,像胡椒,又不是。
郭嘉目光一动,笑了笑,“海风,更近了。”
他把铜钱丢回案上,出一声极轻的脆响,像一只小小的蛾落在丝上。
丝不动。
丝在等下一阵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