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嘉再看一眼城,收袖离开,去走他最后一趟“次序巡”
。
——
城另一侧,民居的檐下,酒肆老板娘把昨夜熏过羊脂的碗洗了第三遍,仍隐隐留着一丝香。
她撑着腰坐在门槛上,看着“逃粮队”
今日没有出现,街上没有再哭的孩子,老人磨磨蹭蹭地背着空篓,像还在找昨日该走的方向。
她忽然想起前晚有个兵把自己腰里的盐袋拿给她用,转天就来收回,她还了半袋盐,男人说“够”
,就走了。
她想,若真有暴雨,盐要放高。
她把盐从地上挪到案上,压了一本旧戏本:封皮掉了,只剩两字——“清道”
。
她不懂这个字,觉得好看,就把它放在最上面。
少年兵写信。
信纸潮,他把纸压在刀鞘上,写到“娘勿念”
便停下。
队头走过来,拿走他的纸,折两折塞回他手里:“今天不用交。
明天打完再写新的。”
少年呆一呆,忽然笑了:“那我少写几句,省笔墨。”
队头也笑:“省着,雨天不好点火,纸湿了,字就糊了。”
巷口的井旁,挑水的汉子把绳子又缩了一寸,一寸,总要有人动手。
他用指甲抠过井沿上的水锈,看见指缝里有极细的灰。
他用嘴吹了吹,灰飞得很轻——这灰里混有豆糠,不重,却会吃水。
他不知道这些,抬头望了一眼天:“要下。”
他把桶盖按稳,交给一个过路的婆婆:“你先拿回去,别洒。”
婆婆点头,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,眼神像要说谢谢,又像怕说了会坏了什么。
——
鼓台上收官的令不多,短而实:市口让半街、闸匠各守其闸,铃至再动;城河两侧梁木预置到位,灰筛、糠换。
郭嘉让程昱最后把“断声”
再抄一遍,贴在鼓后:一声止,两声退,三声合。
程昱提笔很快,把“断声”
三个字勾得极瘦极锋:“让他在声里走进我们的手心。”
荀彧摇头失笑:“还是那一套弯弯绕绕。”
程昱笑:“赌他耳朵。
聪明人多用眼算、用心算,他的耳朵慢半拍。
慢半拍,就够了。”
郭嘉去看曹操。
主公站在城头,不坐,眼里不看人,只看白与黑:白灰线上,黑甲列成的影;白榜撤下的钉眼,黑瓦压住的水痕。
他不问“如何成”
,他问“落点”
。
郭嘉道:“今日只‘请’,不‘抓’。
抓早了,爽不够;爽不够,渴不狠。
明日请你看落点。”
曹操点了一下头,不再多言。
人的心一旦找到“落点”
,便能在暴雨来时不乱。
黄昏之前,云脚再低一寸。
城外营地,陈宫站在栅前,望一阵河,又回到案边。
夜探回报已收:井不近,地不活,弩不疾却有拍点,水不淹而穿胆。
他在帛上写下四句,末尾又添一句:明日不入井,不踏灰,避拍点,以骑击城外弓背;若弓背另有弦,择最浅处过,并备长楯与袋沙。
他把帛卷起,交给高顺:“夹道不取,取空处;空处若湿,折回;不与人争井,与天争风。”
高顺点头,不问多的:“遵命。”
他给部下分了盐豆,又叮嘱一句:“嘴里含着,别真喝。”
他知道渴是本能,本能最容易被人拿来使唤。
吕布在练马。
赤兔短距起落,四蹄落地时溅起一圈浅浅的尘。
他把戟横在臂上,笑:“明日,再吃一口。
吃在城外。”
陈宫拱手:“谨慎。
若他弓背在外,必有第二弦。”
吕布斜他一眼,笑意更薄:“狐疑,是狐的事;猎,是猎人的事。”
他把戟往肩上一搁,转身进帐,走到一半又回头看了一眼城影——他喜欢这城今日的“静”
,静,像在给他留面子;明日,他要让这面子记住半柱香。
夜未到,雨意先到。
城东巷子的牵牛花提早合拢,墙根的蚁路忽然换了方向,直奔屋檐。
鼓台里灯未点,窗纸已暗。
荀彧在案旁磨墨,墨极细,磨出的声像在一页薄冰上写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