展至极,再收回,便是“掌控”
。
他喜欢这种感觉。
喜欢到几乎可以用“享受”
这个字。
让他在人命如草芥的风口,坦然地享受“连魂带骨吞噬”
的过程。
他不是不知羞耻;他只是把羞耻推迟到更远的一个夜。
他把脸转回去看盘,眼底的光极淡,极冷,却很稳。
他在台上站了多久,没人知道。
太阳并未露头,云在远方被火烤得薄了一指。
薄到再往下剥一层,便该亮。
然而亮没有来。
亮在风后,风在狼烟后,狼烟在杀声后。
杀声里有一个声音他听得很清楚——程昱站在濮阳城上对旗官说:“再守。”
那个“再”
字里有一种只属于读书人的固执,是用笔杆戳在泥里留下的直。
郭嘉在心里向这位本土的谋臣微微颔。
程昱不懂“阵”
,不懂“丹炉”
,却懂“城”
的真义。
城是秩序,是不乱。
此刻不乱,便是城还在。
此刻乱了,城先没。
程昱把“守”
字写粗,他把“未到”
写细。
两人隔着烟与风,在一处看不见的梁上各自按住一头。
那梁是兖州,是这一局。
高台下,亲兵悄悄换了一拨。
前拨人的脚后跟已硬,膝盖在长久的奔忙后出无声的颤。
新换上的这拨人年纪更轻,眼珠更亮,脸上没有那么多泥。
他们抬头看台,眼里有疑、有敬、有一点点恨。
那一点恨是懂不透的恨,是在“家”
与“霸业”
两字间来回踱步时磨出的茧。
茧一旦起了,就再也磨不掉。
郭嘉让它留着。
他需要他们在下一章拥有可被点燃的火。
他需要所有人的火都朝着同一处烧。
他根本不担心这火会先烧到自己。
因为他站在那处所有火都烧不到的“高台”
。
高台不是木,是他在众意之外,独自系出的每一根看不见的线。
罗盘又响了一记短促的“叮”
。
指针擦过“九”
的一段细刻。
那段刻度像一圈被水泡过的藤,紧,湿,易折。
他的拇指在盘背上轻轻一推,像安抚一匹到了极限的驽马。
马被安抚,更暴烈。
指针再一次狂转。
玉面上的细影此刻微微延长一寸,不见,复见,像蛇从裂缝探头又缩回去。
他知道,地下的封印在这一瞬吸了一口很大的气。
这口气把井里的水面掀起一寸。
水下的黑蓝翻转,露出一点点内里的光。
若此刻把耳贴在地上,甚至能听见极远极深处传来的喉音。
那是“开”
的前奏。
他忽然笑了。
笑极浅,极短,只在唇角。
像微风将冰上的一层霜缓缓拂起,露出下面干硬而光滑的一指厚。
笑不是对着台下,也不是对着远处的狼烟。
他对着罗盘笑,对着罗盘上的裂影笑,对着那一道“终于”
笑。
无人知晓这一笑意味着什么。
只有他与罗盘知道——这代表第一道看不见的锁已经松动。
第二道会更快。
第三道会在夜更深时以最小的声音“开”
。
这一切,都是“时机未到”
的“未”
的具体写法。
待“未”
去掉一点,变成“已”
,便是他下台之时。
他又在笑意里咳了一声。
咳得比先前重了一丝。
他抬手按住唇角,指腹擦过一点温热。
那是血,他不辨味道。
他在心里把这口血入了账,就像他在战前把每一处城门、每一条沟渠、每一支可用的人都入了账。
账目上写着“借”
,不是“拿”
。
曹操说过,开库以一月饷,是借,不是拿;他也从来把这世间的一切都当“借”
。
借龙气,借人心,借天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