>他嗓子里像塞了一把砂:“主——公——城……城已……半陷……”
传令举手,低头,声音没有起伏:“回主公——军师祭酒在观星台。
言‘时机未到’,任何人不得打扰。”
帐里忽然安静到能听见风从缝里钻入时擦过帷布的细声。
那细声像一根细针,一寸一寸往每个人的耳膜里扎。
有人脸色涨红,有人脸色白,更多的人眼神里先是空了一瞬,随即被一团实在的怒和慌填满。
夏侯惇喉间“吼”
的音未出,就被自己重重咬断。
他抬头,死死盯住传令:“不得打扰?”
传令低:“诺。”
夏侯惇猛地一拳砸在地上。
地毯下的木板出一声闷响,像有人在湖底敲了一下一块石头,声音沉而远。
他把拳头按在“回”
字上,手背的青筋一根根凸起,像要把字从毯子里活生生拽出来。
他忽然笑,笑得难看,像一个人在寒夜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后,牙齿打颤的那种笑:“观星?”
他想说一句重话,把胸中的火从喉咙里推出来,再把那团火丢到谁的脸上。
但他没说。
他抬眼看曹操。
曹操不看他,只看灯。
灯焰变细了一线,又被他轻轻一抬手护住。
护住之后,他才抬眼,极轻地吐出两个字:“我在。”
他不说“他在”
或“奉孝在”
。
他说“我在”
。
帐中许多人的背便在这一瞬不自觉直了一直。
那道跨过山河的线被人用手按住,按住了半息,再按住一息。
帷幕外,营门边跪着的人声仍旧一阵一阵传入,喊的是“回”
,哭的是“家”
,其间夹着孩子忽胖忽细的哭腔。
没有谁被立刻救回,也没有谁被立刻丢下,整座大营像一口烧红的炉,被人用钳子在火上稳稳举着。
“传。”
曹操把手按在案上,吐出第三道令,“徐州加攻,今夜不息。”
“诺!”
诸将出帐。
夏侯惇最后一个起。
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膝盖,让血再快一点流动。
他走到门口,停了一瞬,又回身,对曹操深深一揖:“主公,给我一个‘死’字。”
曹操看他,点头:“去。
——死,死在徐州城下;活,活在徐州城上。”
夏侯惇笑,笑里只有铁。
他转身走出。
营门外的人群像潮水一样分出一条路。
他骑上马,不看左右,提刀直出。
他要把所有“回”
的念头都砍碎,砍成泥,明日再捡,捡不起来,就把自己也踩进去。
——
兖州各县的鼓角此刻已经乱到分不清“警”
“退”
。
民间的更夫敲子时敲错了点,子与丑的界在夜里移了一寸。
有人在半夜里忽然醒来,以为天将亮,摸到门口才现只是风把窗纸拍坏了一角,露出一小块被云遮住的月。
程昱在濮阳的城上又写下第十九道急檄。
他终于没有再写“守住一口气”
,他把那四个字抹掉,换了两个字:“再守”
。
他对身边旗官说:“若主公来,城就还在;若主公不来,城,也还在。”
旗官怔住。
程昱笑,不苦,甚至还带着一点在极静之中才有的澄澈:“你不懂。
这城不是砖,不是门,不是这些木栅。
城,是我们在这个时辰里没有乱。
只要这口气还在,城就在。”
“诺。”
旗官用力点头,眼里却红了。
他转身去传命时,忽然听见北门后巷传来一串不合拍的角声。
那角声既不是三短一长,也不是一长三短,它像有人在夜里拿错了角,吹着吹着才想起来,随即停住。
他背脊一紧,回头看程昱:“程公,有人……在城里吹角。”
程昱的笔一停。
他没有抬眼,只把那一笔补完。
补完后,他才抬头,眼神里没有慌,只有硬:“守。”
——
风又改了向。
它绕过徐州的城,绕过濮阳的门,绕过每一条写着“回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