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
他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旧事。
年少时,他曾因打猎误入民田,田主跪求,他笑一笑,把手里东西丢给对方,策马而去。
那个跪着的背脊在他视线里是一个小小的“曲”
。
今日,他面前也是一个“曲”
,是夏侯惇的背,是诸将的背,是营门外那些妇人和老人的背,是兖州每一条街、每一根巷子、每一扇门板共同弯下的背。
他把手心紧紧按在案上,指节泛白,嘴里吐出的两个字还是先前那两个:“不可。”
他不是说给夏侯惇的,也不是说给诸将。
他是说给自己,给整盘棋。
“文若在否?”
曹操问。
“尚在后帐,理库。”
传令答。
“传文若,开库,以一月饷临时补前线。”
曹操顿了顿,又道,“告诉他,这笔是借,不是拿。
账要记清楚。”
夏侯惇的肩一颤。
他知道,主公在做的是“安人心”
。
可人心还在往外跑,像水在裂开的堤上找缝。
他咬紧后槽牙,额头重新触地,声音压得更低更沉:“请主公,回师。”
曹操看他。
那目光里有疼,但不软。
他摆摆手,示意夏侯惇且起。
夏侯惇一直跪着,不动。
曹操便不再看他,转而看向传令:“再问奉孝——此刻是否可动?”
传令应声去了。
帐里只有雨后冷风在吹,吹得灯焰一上一下。
诸将的跪不再齐,有人撑着膝盖慢慢起,有人还在原地一动不动。
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未收拾干净的情绪,像战场上来不及清理的血泥,既难看,也诚实。
——
濮阳城下,吕布的军阵成三鼓之势,鼓面蒙的是新牛皮,响得足以惊飞城噪。
城门那一线已裂,裂缝里有妇女的哭,也有刮锅的声。
吕布抬戟往前一指,人潮如潮头压上。
他没有回头,背后陈宫却看得极仔细。
破城,最快的办法,很少是硬砸。
最快的,是让城自己散。
陈宫看见了“散”
的迹象:城上火势不整齐,说明各部号令不一;城门内外传来不统一的“退”
声,说明至少有两位指挥在抢同一条命;城墙缝隙里有人丢下了武器,那根矛在空中打出一个轻轻的弧,像一条脱臼的手臂。
陈宫把这些记在心里,不语。
他为了这日筹了久,查烽燧、探堑口、访驿传,一件件做过,甚至在三处桥下埋了“铁齿”
,以防城中趁夜突围。
他
本想一口吃下,吃得干净利落,可不知为什么,今日风从北来时,心口忽然像被一根细线勒了一下。
那线勒得不紧,只提醒你——有人在看着。
“主公。”
陈宫抱拳靠近,“破门有戏。
但需防城中‘假开’。
若城上忽鸣三短一长之角,请避锋半刻。”
吕布眼里掠过一丝不耐。
他知道陈宫的“谨慎”
救过他几次,也拖慢过他几次。
他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:“半刻,不要。
最多两更息。”
陈宫也不再争。
他往北望,望着更远那条捆在天上的狼烟尾巴,尾巴直直立着,又被风摸弯。
他忽地想起一则笑话:某处山上立了一根“风杆”
,平日里看杆知风。
后来有人把杆锯了半截。
再看风时,人人皆言今日风小。
其实风并不小,是人的眼睛少了半段杆。
“曹操的杆,锯了哪一截?”
陈宫心里问,“是‘回’,还是‘攻’?”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在大势上,自己占尽了天与地。
至于人,他不愿多想。
想多了,会慢。
——
传令去了,复又折返。
曹操的帐内仍是那一盏灯,仍是那一股淡淡的清香。
夏侯惇还跪着,脊背像一块硬木板,纹理里全是力。
程昱派来的第三十七骑在帐外坠马,滚进泥里,爬起来一脚跨进门,又一脚跪在门槛内,双膝“咚”
地磕到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