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伤都并着这股恨泛疼。
“将军,城下拒马已清,按令可再推三丈。”
亲兵抱拳,胸腔里的气从牙缝里漏出一点凉。
夏侯惇没有应。
他把刀尖插入土里,然后抬眼看远处营门外那片跪着的黑影。
黑影里有人举着一块木牌,牌上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:“回家”
。
这两个字在风里忽明忽暗,像两只在泥里求喘气的小鱼。
夏侯惇的喉头动了动。
他想起濮阳的一个旧友。
那人姓靳,早年跟着自己在河上破过贼。
那人有个女儿,春天时才满两岁,头顶有一撮旋,旋里长了根新。
靳曾把那根像宝一样给他看,笑得牙齿里一口烟渍。
他没有把信拆开,他害怕看到靳写的字。
他更怕的是连“靳”
字都认不出来。
“主公未令回。”
夏侯惇吐出这句,像把一块烫石头含在舌下,“继续攻。”
亲兵低头,随即应声。
夏侯惇拔刀,刀锋贴着自己的腿擦过,冰。
冰好,让人脑子清醒。
他把那股“回”
的念头硬按下去,按得深,深到心窝里,不让它再浮上来。
——
曹操的大帐是白的,帷幕里熬的灯油是清的,香也是清的。
可今日,清的味里混了一点腥。
不是血腥,是焦灼的腥,像铁在火上烧到了某个温度,忽然被雨水一口吹灭,冒出一缕古怪的白气。
文吏把“白札”
一卷卷摆在几案上,不敢堆太高,怕倒。
倒了就不好收,纸角会起毛,起毛就会少一笔,多一撇,把“守”
写成“手”
,“手”
写成“扌”
,一切就都坏了。
诸将站在帐下,甲缝滴水的落点一寸不差,组成一行细密的点子。
谁也不敢先说话。
先说话的人,要么得拿“办法”
,要么得替别人“死”
。
“主公。”
有人开口,声音低,“兖州……告急。”
这三个字今日已被说了四十七次。
曹操抬手,掌心向下,示意“我听见了”
。
他没有立刻回话,只把案上的告急按时间一份份翻到最后。
他看时间,看地名,看每封信里夹带的那一点真实气味——有的是烟焦,有的是潮霉,有的是马鬃混着豆饼的酸。
他听诸将的呼吸,他甚至在其中辨出夏侯惇那一口压着不让外泄的火气,像封在瓷缸里的烈酒,轻轻一碰,整个缸壁都要嗡嗡作响。
“奉孝何在?”
曹操忽然问。
“军师祭酒方才回帐,后又登台观星。”
传令答。
“观星?”
有人忍不住低低复了一句,唇边带出半分讥,一半焦。
曹操没有看他。
他把手指搭在案沿,指骨一下一下轻敲,像在数星。
数到五,他才抬起头,那双眼里的光被灯油一照,显得很冷也很稳:“传我令——继续攻城,不可后退半步。”
帐中嗡地一声,是诸将的甲片在同一瞬收紧,出的细声震动。
有人立刻出列:“主公!
兖州是根本!
若根本被拔,徐州再破也失意义。”
又有人上前半步,不敢抬头:“请主公权衡。”
夏侯惇没有说“请”
。
他往前出一大步,膝盖重重着地,额头在地毯上磕出一声闷响。
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未拆的信,按在地上,伸手撕开自己的袖口,用“袖”
蘸“血”
,在毯上写了一个“回”
字。
字写得极大,像一面旗迎风立起。
他抬头,双目里血丝密布,声音带着砂砾:“家都没了!
还谈什么霸业!
主公!
我等愿死战,求您回师!”
这句“求”
,像一块长久挂着没落下的冰凌,被他用力一握,捏成千万片。
诸将的膝盖也开始一枚一枚跪下。
帷幕外,营门处的哭号传来一阵断一阵,像波浪撞礁,在帐内的白光下反而愈清晰。
曹操看着地上的一个“回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