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榜的人不多,都是刚从巷里回来的人,身上带着盐粒的味。
有人抬头看刻字,低声道:“这玩意儿,真要刻在石头上么?”
旁人回:“刻在石头上,人心才不糊。”
刻字的声音与城外的号角遥遥对撞,谁也压不住谁,最后在空中各自退了一步,像两个脾气都不太好的武夫客客气气让了个路。
——
巳时,西便门按刻开合。
许褚、典韦一左一右,像两扇铁叶。
荀彧立在巷口,铃系在手上,铃舌贴住铜壁,几乎不响。
他的眼睛却比铃灵得多:越线者被军法吏拉回,过杀者被记名,护民者当场记名。
白榜小吏在墙根蹲着,手里拿支炭笔,把“铃声所至”
五个字一笔一画写大,写完,抬头对路过的孩子笑:“不许碰,脏。”
孩子缩回手,鼻涕还挂在上唇,笑了一下。
午前,城外风向偏了一指。
郭嘉站在城楼,手按砖缝,闭眼一息,心里那张势图有一瞬的轻跳。
他睁开:“开第一闸。”
闸口刀落,水像一条憋坏了的蛇,先抬头,再甩尾,甩在泥湾的堤角。
堤角上草绳被水一蹭,某些脚步滑了一下。
程昱安排的“断声”
在堤上响起,三声整齐,像锤子打在同一块铁上,把一条看不见的线敲进了乱阵的腰里。
午后,第二闸开。
烟沿着‘风帘’走,旗幕不烧,旗绳先断。
夏侯惇的刀在盾缝里横出半寸,又横半寸,像从夜色里切出一条窄路,让要逃的人更急。
曹仁的‘缰’在外环慢慢收,收得不急不忙,像有人在把一条大鱼的线一寸寸往回拽,鱼越挣,线越紧。
铃仍旧是三记一段,一记止,两记退,三记合。
荀彧每抬手一次,城里一条街的呼吸便合一次拍子。
有人在白榜旁给不识字的老人念“铃声所至,刀不越线”
,念到“越”
字时顿了一顿,老人听懂了,点头,往巷里看了一眼,叹了一口气,眼角有水。
——
密室之问没有问“胜后如何”
。
因为胜后之事,比胜更难说。
郭嘉没有说,荀彧没有说,曹操也没有说。
三人都知道,那是下一章的祸福。
此刻只需把“赌”
的每一层压实。
夜深,庙檐下的铃终于响了一次,与白碑旁刻刀的最后一划撞在一处。
荀彧吹去石屑,退一步看碑。
碑阳新刻一行:“铃声所至,刀不越线。”
墨笔随刻刀擦了一遍,黑得亮。
“这一行字,将来会有人争。”
程昱站在旁边,低声道,“有人说多此一举,有人说虚伪,也有人说弱。”
荀彧笑:“我不给争辩留空。
我给事实留空。
明日再合一次门,再抬一次盾,再救一批人。
他们就知道这句不是写给敌人看的,是写给我们自己的。”
程昱点头:“对敌以‘威’,对内以‘信’。”
白碑静静立着,像一块用来撑门的厚板,把风挡在了一步之外。
郭嘉绕过白碑,走进小院。
院里药香淡淡,砂漏换了新的沙。
亲信捧着一只油纸包来,里面是几枚热过的汤丸。
他咬了一口,里面的姜汁辣得烫,热气从喉咙一路滚到胃。
他咳了一声,袖口抬起又放下,眼睛却亮了一点。
“军师。”
亲信压低嗓子,“西北堤外,吕将军旗更近。
陈宫的人在‘泥湾’一带频换‘看路’的人,似是要连吞三口。”
“好。”
郭嘉道,“再给他一点‘甜’——‘空车’再压一遍。
‘假辙’两道交叉,抬出一个‘直角’,逼他直拐。”
“还有,”
亲信道,“徐州檄文更狠。
城外嘘声多,城内白榜下拍手者亦多。”
“都贴在白旁。”
郭嘉道,“骂越狠,白越亮。”
亲信去了。
郭嘉在廊下站了一会儿,抬眼看天。
云薄薄的,像刀背贴在天皮上,正往城里推。
他低声道:“再来一指风,再来一寸水。”
——
后半夜,密室再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