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未至,寒意先来。
濮阳内城的井庙前,一盏油灯顶着风,火苗细得像一根针。
白麻还在,庙檐下的铃子轻轻摇,出一点药香似的苦声。
曹操立在香案前,缟素未解,指节按着案沿。
案上有两样东西最重:一方古朴的木牌,背后用刀尖刻着“太公”
二字;一枚沉沉的帅印,朱绶绕腕,像一条冰冷的蛇。
他看了很久,像要在这两样沉重里分一个轻。
指尖微微白,才松开。
“父仇。”
夏侯惇站在阶下,抬头,眼里一片火光,“只欠一刀。”
“这一刀,”
曹操低声,“落在什么肉上,才是刀?”
风穿过廊下,卷起一角白麻。
荀彧从廊影里来,素袍整齐,拱手而立:“主公。
‘白榜’已挂,迁民之令三日一更;‘军中六令、三禁九不’已传,‘杀伐簿’与‘迁民簿’归我署押,战后并入档。”
他停了停,“有人骂,我记;有人谢,我也记。”
曹操点头。
灯光在他眼底缓缓一合又开,像两柄刀轻碰再分。
他忽然问:“文若,你记这些字,是给谁看的?”
“先给我们自己看。”
荀彧道,“再给百姓看。
最后,给敌人看。
‘王道’要先照亮自己,‘霸道’才不会走错。”
台阶外,足音停住。
郭嘉来,素衣无冠,眼色很清。
他先向庙里一揖,方才直面曹操:“主公。”
“奉孝。”
曹操回身,掌心轻轻按住帅印,“你阻孤两次落印。
说说看,父仇为何不在今朝。”
“因为血,会流错地方。”
郭嘉抬眼,“仇是要报的,但不是用自己人的血去报。
今日伐徐,仇未雪,反添新仇;今日引虎,虎破我‘煞’,‘煞’破,则我刀长。
主公要的不是一夕之快,是此后每一战,都比别人长一寸的刀。”
他顿了一瞬,“唯一的答案,不在徐州城门,而在兖州的地气里。”
夏侯惇哼了一声,想说,又忍住了。
他昨夜在军议中已经吼够了,今天只盯着郭嘉,像盯着一匹看不透的狼。
他握着刀,刀脊在掌中冷得直。
“父仇……”
曹操的嗓音更低,“孤若今夜就立军令,攻徐,以万口血祭先人,错么?”
“错在‘祭’字。”
郭嘉不躲不让,“祭要名正。
徐州之民与主公之父,皆为‘人’。
以万人之血去洗一个‘错地的仇’,叫‘屠’;以‘敌之血’在‘对的地方’落下,才叫‘祭’。
主公若要‘祭’,请用吕布之血,用陈宫之智,用他们撞破兖州龙煞之力,祭。”
曹操沉默。
荀彧看向郭嘉,微微颔。
他知道此刻的刀锋很细,稍重即断。
郭嘉说的是“势”
,夏侯惇要的是“快”
,曹操抓着的是“名”
。
三者若不拧成一股,今夜的灯就会灭。
“文若的‘白’,嘉的‘黑’。”
曹操忽然笑了笑,笑意却一点不暖,“孤左右都有了。
只差‘印’。”
他说完,抬手把朱绶解下一圈,放到案角。
那一圈红在灯下悄悄沉下去,像雪后露出的旧血痕。
“主公。”
郭嘉收回目光,向庙门外一指,“请看。”
庙外街口,一块新立的白板被人群围着。
板上三行大字,墨未干:“今日义仓出粟三千石”
“迁民钱三千贯(余者备药)”
“军购盐二百石,照市价”
。
白板下,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守着两袋小米,孩子哭,她哄。
孩子抢着去看板上字,一指一指数“二”
“三”
“石”
。
旁有屠户扛着刀,朝城里方向点头:“这回真不拖。”
有人问:“真三日一更?”
守榜的小吏笑:“拖一天,你来骂我,骂在这里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。
这笑声,像一窝麻雀被晒暖了,叽叽喳喳,却把风声压住了半寸。
“这就是‘名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