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那一方印,像在看一座城在半空。
他心里没有问句,只有“证”
。
他知道此刻说一千句,不如一件“证”
。
但“证”
不在殿里,在殿外;不在口上,在“势”
上。
要让所有人把刀从血里拔出来,先要让他们看见,血往不该去的地方流。
“荀公,”
郭嘉转向荀彧,语气仍是清而平,“刚才那折,请开。”
殿中轻微一动。
荀彧垂目展折。
纸未尽开,香灰先落下去一点,落在“徐”
字的右上角,留下一道淡痕。
荀彧目光微动,展开折子,朗声读:
“寿春来报:袁术近月连征粮,内库减,遣使四出,求盐铁与粮道共济。
又,广陵水道近日涨落不定,闸司更换三次,未定。”
“又,琅邪、东海商人入徐者少,出徐者多。
又,彭城城下陌市近日停三成。
又,东莱有船为风折桅,靠岸五日不得离。”
每一句,都是零碎的事,都不够挡刀;但每一句像一滴很小却很重的水,落在同一处石缝里,落多了,石就裂。
“又,”
荀彧抬眼,望向曹操,“泰山郡县,旧田坏三,修未毕。
百姓告贷,官库出粟少四成。”
曹操的指节在印面上轻轻一顿。
那一粒在木纹里悄悄芽的芥子,像在他掌心里刺了一下。
他把印再抬高了一线。
“这与徐州何干?”
程昱轻声,按住了他本该出口的锋利,“袁术求粮,正合南路兵入淮右,断其根。
东海商市停三成,亦难为患。
风折东莱之桅,不过海上小事,何足挂齿?”
“每一件,单看皆小。”
郭嘉道,“合起来,就不是小。”
他不看程昱,他看着印。
印在空里,像一颗心在一具强壮的身上。
你一按,它就跳。
你一放,它就跳得更快。
你以为你收住了它,它就开始用别的地方跳——比如血管,比如指尖。
“主公,”
他终于把目光收回来,落在曹操眼里,“刀要落在肉上,才切得出路。
可刀不能落在镜面上。
徐州今日,看似肉,实则镜。
印落于镜,刀便回到自己身上,伤不了人,只割自己。”
夏侯惇冷笑:“巧言令色。”
“元让,”
荀彧摇头,“听他把话说完。”
“我不在此刻说完。”
郭嘉道,“此刻,我只求一件事——不立印。”
“军心何以安?”
程昱终于抬眼,声音不高,“三军缟素,怒在胸中。
他们盼等的,不是你的一句‘且慢’,而是主公的一盖印。”
“军心之怒今日可用,明日可亡。”
郭嘉道,“这个怒不收,明日就会把自己烧掉。”
“凭什么?”
夏侯惇逼近半步,眼神是火。
郭嘉没有退。
他只是露出了一点很淡的笑,像在夜里给自己倒了半杯凉茶:“凭我昨日那四个字。”
“纸上谈兵?”
程昱的眉梢动了一下。
“无论你们画得多好,纸永远是纸。”
郭嘉道,“今日的印,是把纸变刀,还是把刀变纸,主公只在一念之间。”
曹操看了很久。
他看的是郭嘉的眼,也是在看自己的手。
他的手捏着印,印捏着他的心。
他能清楚地感觉到,殿中每一个人的呼吸,都被这一抬一落牵住了。
父亲牌位后的黑芥子还在木纹里,待。
香灰那道小小的山已塌了一角,塌在“伐徐”
的“伐”
旁边,像墨未干,先沾了灰。
“奉孝。”
他终于道,“你要孤做什么?”
“暂缓。”
郭嘉道。
“缓多久?”
“一个昼夜。”
他答,“让我用这一个昼夜,把刀从镜上移开,让它落在肉上。”
“你能?”
曹操问。
“我若不能,主公印仍在手中。”
郭嘉说,“刀仍在你腰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