烛光,光被印边切成寸寸,碎落在檄文的空白处。
“出征之前,”
曹操的嗓音不高,却透着铁,“不必多言。
朕——”
这个字在喉里停了一瞬,他换了,“孤今日只记一件:父仇。
此印一落,军令即行。
若谁敢迟滞,军法从事。”
他不常用“父仇”
二字挂嘴边。
今天说了,殿中火就全起来。
武列里有人额头上青筋弹起,像要冲出皮肉。
那股“快意”
的气,顺着青砖往上,压得屋椽子微微作响。
荀彧的目光仍是平。
他在等待另一种“平”
——法度的平衡。
程昱很安静,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刀,刀背贴着鞘,不动。
夏侯惇的手沿着大刀的脊轻轻摸了一遍,又握住。
许褚和典韦微微前踏半步——他们都在等“印落之声”
。
郭嘉在等的是“烛心之跳”
。
烛焰忽然有一息的倒跳。
火舌贴着灯壁,像鱼背一下钻进水里,又露出来。
殿顶的风纹细不可察地走了半寸,走向正东。
那是他在心里算过无数遍的半寸。
他睁眼。
火光从他的眼里擦过去,像有人在锋刃上揩了一下布。
那些在他闭目时不自觉看过来的人,眼神在这一瞬间被冷冷碰了一下,有人无声地“咔”
地咽了一口气。
他没有马上起身。
他先看了一眼香案。
香灰堆得太满,灰堆的斜面略陡,最上面那点轻灰已经要塌,像一座小山要崩塌之前的“轻”
,一吹就走。
那一点灰,如果落在檄文上,会在“伐徐”
的“伐”
字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灰痕。
那不是兆,那只是灰。
但他心里把它当成了一个“点”
。
他又看了一眼殿角的水盆。
水面没有风,水心却有一道极轻的纹,自东南来,从盆心略略绕了一圈。
那道纹说明了很多事,说明下游某处有人收了水闸,又放;说明有手在那边;说明今日一落,水就要从这边去那边,不受你这里的令。
他把眼光收回,落在曹操的掌心。
印面离纸不过一指。
朱绶沿腕滑下,像一条正在水里转身的蛇。
郭嘉站起。
没有谁注意到他是怎么站起的。
殿里本来就死静,他的起身也没有出半点声。
只是那一条直线,从最后一列最阴暗的位置,淡淡地立到光里,像一柄在黑里磨了很久的针,把自己轻轻竖起来。
曹操的手腕停在空中。
所有的目光,在同一瞬间分明地转向那柄针。
“主公,”
郭嘉的声音很清,不高,像初冬水井里打上来的第一瓢水,“且慢。”
有些人的指节动了一下,握得更紧。
夏侯惇的眉头猛地一拧,第一反应是要呵斥,刀柄在掌里又换了个角度。
程昱眼皮一抬,唇角压住。
荀彧的指尖从纸沿上移开了一线,像让开一扇门。
曹操没有放下印,也没有抬高。
他只是把目光投过去。
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,没有火花,也没有声响,只像两条暗河在地下相合,水位涨了一寸。
“奉孝,”
曹操道,“此刻,非议?你昨日道‘纸上谈兵’,今日可有不纸上、不谈兵之言?”
“有。”
郭嘉答。
他没有往前走,也没有向旁边去。
他在原地立着,说:“此印一旦落下,主公失掉的,将不仅仅是兖州,更是……争夺天下的资格。”
这句话极轻,落在石地上却像一粒硬豆,叮的一下,滚了半圈。
许多人没有听懂这“资格”
二字的分量,只有极少数人——荀彧、程昱、曹操——听见了它背后的骨头声。
“放肆!”
夏侯惇低吼,向前一步,“军机大议,岂容——”
“元让。”
曹操止住他,手掌一翻,把印从纸上抬高了一指。
朱绶被他一提,又紧一分。
他看着郭嘉,“何以见得?”
郭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