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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城三里,第一道义碑车停。
碑未立土,先以木桩临固。
石匠抡起锤子,锤声沉稳。
四字缓缓出石:泰山之血。
旁刻小字:曹氏世子,谨铭于此。
日光落下,第一缕晨光正正照在“血”
字的撇上,像落了一滴真红。
随队军士掘窝、扶碑、抟土、拍实,动作利落,仿佛立的不是杀伐之碑,而是守护之碑。
沿途百姓远远观望,有人咽口水,有人拄着拐杖跪下,再有人站起身,拍了拍跟在身侧的少年:“看清楚了。”
甫经丘垄,风向改。
东阳道上尘不浮,草浪伏。
哨马打过前路,留下极浅的马蹄印。
行至午时,前军传回第一处鬼火之报:有人夜间在村外乱埋纸人,纸人箔面刻“煞”
字,意图造谣。
巡骑就地缚获两人,皆是外来游勇,自称“算命者”
。
程昱接报,立刻派人将二人押至庙前,诵誓文,立榜示众,仍以军法断。
榜文最后一行写:“以孝自律,以清道为务。
借‘煞’扰民者,以盗名乱政,斩。”
人群哗然中有低低的叹息,那不是对杀的畏惧,是对“乱”
的厌恶。
郭嘉看了一眼,眼底的光沉下去,像把刀背收紧:“不要喧哗。
让人——看清楚。”
夜幕前,军营在低坡扎下。
营火成片,火上悬锅,米香与盐香在风里打转,士卒端碗吃得快,却不喧闹。
巡夜铃依约挂起,号角按时换岗。
郭嘉坐在营中一辆狭窄的辎重车里,膝上铺着一张小小的星图。
他把手指压在星图的一角,闭眼,让观星策慢转动。
光点如细沙在心海里流,东南那条红丝愈清亮。
他低声对自己说:“还不够。
‘孝’未入骨。”
他想起城中井庙前那群抄写誓文的人,想起徐州后堂那盏不离不弃的微弱灯火。
人的心,要有东西攥住,才肯不乱。
那只“东西”
,既不是铁,也不是金,是两个字:记得。
记得谁把血洒在何处,记得谁替谁立过碑,记得谁在谁的门前行过礼。
帐门一掀,荀彧入内,递上一封小札:“徐州城内,有人摸至道旁观碑,跪而默祷。
又,有人夜里悄悄把旧碑扶直。
百姓之心,未向东尽裂。”
“好。”
郭嘉指尖点在星图上一点,那一点忽然亮了一瞬,“再传第三道檄:‘凡徐州士绅愿出粟赈民者,曹军代为护送,免徭一年。
’”
“为笼络?”
荀彧看他。
“为‘孝’。”
郭嘉淡道,“孝有两义:亲之所爱,民亦所爱。
若士绅真爱其民,便让他们有义可行。
让徐州的灯,自徐州人手里亮。”
荀彧点头,转身欲走,又回压低声音:“奉孝。
今日主公的‘血洗’,你可担忧?”
“担忧。”
郭嘉道,“但更知他会收。
怒到极处,反而见得更清。
况他把指环戴回去的时候,我便知道——他不舍得让玉沾污。”
荀彧沉默一息,笑了笑。
那笑很淡,却把营里的风轻轻按住:“明日再行三十里,便入徐州界。
愿此‘孝’字,在风里站得住。”
——
徐州北境,一处渡口。
夜色被几十只渔灯晕成一片稀薄的白。
一个老渔翁放下竹篙,悄悄把船靠岸。
岸边早等着两个灰衣人,其中一人袖里露出半截玉石算盘,另一人把指关节在木桩上轻轻叩了三下,像自语:“一切皆可计算。”
老渔翁把一卷被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交给他们:“你们要的碑文描样。”
灰衣人接过,拂去纸面残水,看到那四字,手指微微抖。
他收起纸,扬了扬下巴:“赎你三年河税。”
老渔翁没接银,只咧嘴笑了笑:“不要。
我只要你们别再让人拦我这个渡口的路。”
灰衣人怔了怔,忽然点头:“好。”
他们转身要走,另一个灰衣人忍不住低声:“先生,真要认这四个字?”
带算盘的男子不答,脚步不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