运兵应声把相邻两辆车的粗布同时掀起,灰被风卷到半空,像一层细雾。
雾不厚,却能遮人眼。
青甲小将抬手,灯油再落,火与灰在空中碰了一下,起了又灭,灭了又起,像一群被人吓到的萤火虫。
吓住的不是萤火虫,是人——来劫的那几个人的眼睛被灰与火反复灼得流泪,他们一时看不清方向,刀与人混在一处,手忙脚乱。
“往西退!”
郭嘉压着老兵的背,一边把他往后拖,一边用极短的词给青甲小将递路。
短到没有主语,没有虚词,只有方向与动作。
他知道青甲小将听得懂。
懂的人不需要句子,懂一个字就够。
局势在半息之间翻过去。
亲兵把四人压在泥里,戟背横在肩窝,刀被离手,手被拧到背后,灰把他们的脸涂成了苍白的面具。
最先引路的那三个里,有两人已经退到沟外,另一人踩空,摔进浅槽。
他在泥里挣扎着要翻身,手撑到石板的边,掌心一滑,又栽回去。
火膜过去,贴着他衣角舔了一下,衣角“噗”
的一声冒出细烟。
他忙不迭拍灭,灰弹起,落满他的头。
“走!”
青甲小将见势已定,抬手放了出声的哨。
声音不高,不尖,短短一截,像一根针,从铁碗底刺了一个孔,让远处的骑影把方向对准了这里。
老兵在这时倒下。
他不是被火烫倒的,也不是被灰呛倒的。
他是被那第一刀砍出的口子慢慢放倒的。
血从衣背的裂缝里涌出来,又被风吹干成一层黏着泥的“薄壳”
。
他咬着的竹牌从嘴边滑下来,落到郭嘉手边的泥里。
郭嘉伸手去接,没接住,竹牌在泥里滚了一滚,印上两小点泥,像两只看着他的眼睛。
“老丈。”
他用尽力气把人拖到火膜之外,背靠土埂坐下。
老兵的手还搭在那根绳上。
绳已经不需要他按了,木已经楔住。
可他的手还不肯松。
他的指腹因为长年的粗活长了厚茧,茧边被麻沫粘得白。
郭嘉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,轻得像怕把什么脆弱的东西折断。
老兵的眼皮颤了一下,像要睁,没睁。
他的喉间出极轻的一声气音,像风从破瓦缝里漏过。
“递到了。”
他像昨天那样说,只是这回,他没有笑。
郭嘉把那块竹牌按在他手心里,把他的五指合上。
那是他唯一能立刻还的“礼”
。
礼轻,情重。
他不说“我欠你”
,也不说“还”
。
他说不出。
他只在心里把这四个字压紧,压得像压住一块烫手的铁。
蹄声自远处压来。
黑底“孟”
字的小牙旗从荒草的阴影里立起,旗没大,角很利。
马队不多,足够把这里的“口”
堵住。
青甲小将提缰迎上去,在半步外勒马,低声说了两句。
领队的骑将目光掠过火膜、灰面、绳与木,又在泥里那枚极小的铜钮上停了一息,像是认了什么,冲郭嘉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。
“他要见人。”
青甲小将倚着马鞍,声音压得很低,“孟将。”
领队没问“谁”
,也没问“凭什么”
。
他看着郭嘉,目光沉静,并无轻慢:“上马。
能坐?”
郭嘉点头。
他起身的那一瞬,疼像一只猛地咬住背脊的兽。
他几乎站不稳。
世界像慢了半拍,火膜在风里铺展开又收回去,灰在空气里一层层落下,像冬天里稻草碎成的雪。
他知道这是卷轴的反噬——脑后的那一刀还在搅动。
他把齿往下一咬,咬在疼的根上,把那只看不见的兽逼退半尺。
他没回头。
若回头,他会看见一张覆了草席的身影,那草席边角旧,纤维露毛,像老兵袖口的边
那张草席会在风里微微起伏一点,又很快平。
他不能回头。
他得把这张“脸”
带走,不是用来哭的,是用来“借”
的。
借给该见他的人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