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亮透。
虎牢关下的风像一口磨得钝的刀,从旷野的缝里挤进来,带着湿土与旧血的味。
郭嘉披着一件瘦影似的青布,站在外营的土埂上,盯着东南那片旗海出神。
——若今朝看错了龙,他就会死。
他把昨夜文士批给的“路引”
压在衣襟里,指腹按着木牌的边,像按住心口的一颗钉。
钉子不大,却钉住了他今天可以行走的路径:从病卒营,到粮道,再到更外一圈——诸侯大帐的边缘。
脚下泥面凉,风往东南撕,旗影顺风起伏,像一群披金挂彩的大鱼,鳞光耀得人眼酸。
“东南,袁本初。”
他在心里记下一笔。
他没有立刻靠近,而是沿着粮道慢慢前行。
昨夜他在右侧铺的稻草“虚枕”
还在,石块稳稳卡着边口,浅槽里没积水,泄力顺畅。
几个押运兵远远看见他,悄悄朝这边点了点头——昨日的脸,他们省住了,今日遇见这病猫,便不再横着眼。
郭嘉抬掌,回了一个细不可察的礼。
风再转了一线,尘土浮在路面上,像一层薄膜。
越过粮道,便是袁氏外营的第一圈帐列。
帐列绵延,旗面宽大,正中一杆主旗高到看不清顶,赤金缨络在风里直直吹成一条火舌。
鼓声沉,号角声压着嗓子吹,声势不小。
营门前却摆着一溜雕花的木架,架上缠彩绸,挂香囊,檀香浓得过火——香越浓,越像要遮点什么。
郭嘉站在远处,目光越过这层层外饰,呼唤【观星策】。
心海里,星光一线一线连起来,卷轴缓慢展开。
他不看字,先看“形”
。
在他精神的天幕上,袁氏大旗处有巨影盘踞:一条金色的影,鳞片光亮,爪牙整齐,尾巴细长,姿态自矜,似真似幻。
金光极盛之处,光皮底下却隐隐透出一层枯白,像干掉的芦苇芯。
风稍一大,亮粉就会从鳞隙里飘出来,细细的,轻得像灰。
灰里有极细的黑虫影,一只一只在光下蠕动。
——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。
郭嘉微微侧头,避开那道刺眼的金光,不让它炫住自己的眼睛。
卷轴在心海里落下一行冷字:稻草伪龙,不可近身。
他把这四个字压在舌根,像含一口铁,冰,硬,解渴,也提醒人别喝多。
营门前的木栅处,一队招募的吏员正按籍点人。
吏员年轻,墨痣点在嘴角,他衣领敞得略大,露出里面的白内衣——新的。
旁边两名披甲军士守着一堆漆得黑亮的木棍,棍头绑粗绳,像是为“教规矩”
准备。
他们用这两样东西构成的门,比营门本身更真。
“干什么的?”
墨痣吏员瞥见郭嘉,声音像往空碗里扔石子,叮一声,冷硬而空。
“修道外调,来交路引。”
郭嘉将木牌递出,只露一角,不全递过去。
木牌是他今天的命根子,该让人看见,也该留在自己手里。
“病卒?”
吏员挑眉。
旁边一名军士鼻子里哼了一声,手去摸棍。
郭嘉不退,目光里没一点祈求,只是顺势往一旁的车队斜瞥一眼:“若要省脸,今日此处排队须把车往左斜半尺。”
“胡说。”
军士的手已抓住棍,恶狠狠,“你指挥我?”
“斜半尺,尘不扑门,香不被吹散。”
郭嘉把话说完,煞住口,不解说,更不求证。
墨痣吏员眉心动了一动,像在权衡“脸”
和“规矩”
谁更要紧。
风正好又起成一线,把尘从地皮推起一寸,正要扑门帘。
车头往左一斜,尘势被打断,香烟悬空未散,门户干净。
墨痣吏员的脸,顺势就稳下了一线。
他咳了一声,把木牌看了看,又丢回去,语气软了半分:“外营第三列,靠中军远一点的位置,不许逗留。”
“遵令。”
郭嘉收回木牌,转身离开。
离开,不是退怯。
是知道何时退,何时看。
看,是他今天的主业。
看错,会死;看对,也未必活,但能活的概率会大一点。
越往里走,袁氏营寨的“亮”
越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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