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啸”。这啸声比鼓更沉,比角更长,乌巢里所有木梁在同一刻回响,廊道像被一层无形的波拍了一下。波纹带起爆裂,爆裂带起风。风进来又出去,把火带成一个又一个奔跑的形。
“时到,见刀。”郭嘉在中军吐出四字。阵盘第三线连跳三下,星图上“势”“谣”“权”三枚小星彼此撞出短促的光。他提笔在纸上写下:“南门‘笑’起,北门‘疑’散。东去‘虚’,西去‘实’。”鸩的影在火线上按照那四字微微移动。她从不多杀,她只把手指伸进“乱”的缝里,轻轻一撬。乱便自己裂得更开。
乌巢的守队终于反应过来,试图回援。可道被张辽用最少的兵丁挡住了。他不求杀多,求挡住“第一时间的决断”。他把三处窄口挪出半步,给敌人看见“还能救”的错觉,再在下一瞬把那半步夺走。人群像被收紧又放掉的弓弦,每一次收紧都会掉出几个人,那几个人在地上滚一滚,爬起来,就不再想救粮。他们只想活。
“撤火线。”曹操在火边拍马调头。许褚刀背横出,架住一名守将的斧,臂力一沉,把人连斧带人一并撞回火里,又立刻转腕,以刀柄拍倒另一人。刀面不见血,甲上尽是火星。他咧嘴一笑,汗与灰一道流进眼眶。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火——不是乱点的火,也不是天降的火,是一把被刀把握住的火,火像被驯的兽,咆哮却不乱扑。
“主公!”张辽从火影里杀将回来,狼牙棒在臂上绕了一圈,棒头的铁刺红了一层。他压低声音:“火势已成,粮尽可知。再迟一刻,风变。”
“退。”曹操利落,“按第二法。”
第二法,是“吃”。不是烧得一粒不留,而是趁火换位,把最外的几处小仓打开,引火向深,再把两侧尚未合缝的堆垛倾倒一半,挑下“熟得恰好”的谷袋,扔到事先封好的辎车上。辎车从东侧水沟一线悄悄退走。谁要是问,答曰:救火用灰,灰要粮做。说得荒唐,唯其荒唐,才无人细问。乱时,荒言最有用。
“白马旧亭”里,说书人拍着惊堂木,讲到“举旗救主”的段落,刻意把“旗”抬高又放低,抬高又放低。底下的人笑得桌子都要翻了。笑里有泪,泪不为救主,只为自己。笑声沿街传,传到街角,传到夜里酒气里起更的铺子。有人在笑声里听见一声“火”,以为是曲里一个小“夸”,没有起身。再过一盏茶,笑声里忽然混进呛人的焦香,酒肆的门被人撞开,一个跑得太急的兵把门框撞出一道裂。人人这才看见:北面天色红了。
“火起乌巢!”有人喊。有人还在笑,不信。又有人跑出去,跑回来说:“真。”笑一下子死在喉咙里,变成吸气的“嘶”。“嘶”之后,是沉默。沉默里,“疑”自己生。
程昱站在旧亭的影里,轻轻摇了一下袖中的铜铃。铃舌不响,街角那三个“真的怀疑者”互相对望,谁也不敢先把“审配纵火”的话说出声。两名“假的热心者”想上前揪住说书人的衣领,程昱在暗里把手指一压。说书人抬头,笑得更大声:“诸位爷,火不是我说出来的,火是‘贪’自己长出来的!”笑声再起,像一把刀从绒里抽出刀身。
火烧三个更次,风转。曹仁从风背侧撤骑,将“活门”彻底打开,把仓内所有未持械者往田里遣,连喊两句“往庄去,躲风!”鸩在最最后的一处暗廊收了最后一枚火种,轻轻一吹,让它留在原处不再走。她看着火把廊道吃成空,木柱在火里发出像人喉结滚动的声,忽而想起郭嘉的三道禁。不入心,不入言,不入梦。她从来不做梦。今夜她在火里,却想起了颍川的第一场雪。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,把笑留在廊柱上,像在这场饕餮盛宴的边桌上放了一杯清水。
“足矣。”曹操抬手。三面黑旗齐折。张辽在侧大喝一声,轻骑如潮从火边撤出,蛇形穿过田垄。许褚最后收刀,刀面映出一线金,像日,还不是日,是火里的日。他把刀往甲上一抹,铁与火碰出一声轻响。他忽然明白了郭嘉说的“刀在鞘里也有分量”。今夜的刀,从头到尾就没离过鞘半步。
退到北道尽头,风背一换,火光被夜色吞到只剩半面。身后乌巢在黑里像一座巨大而寂静的石山,山心却是空,被火吃出一个洞。洞里还有亮。那亮不是火,是烧过的粮堆里流出的微红,是饱腹前的红。许褚的肚子在盔甲下轻轻叫了一声,他难得地小声对曹操道:“主公,饿了。”
曹操笑,大声道:“回。吃。”
回军的号角压得不急不缓。辎车沿东渠滚回城下,车帆压得低,连帆影都像怕打扰谁。城头守军远远看着,谁都明白,今夜从北边带回来的,是三天军心的安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