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公公婆婆”
这四个字,在陈芳心里滚过一遍,便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心尖抽搐。
那团被岁月压了又压的怒火,终究挣脱了锁链,在她胸腔里撕心裂肺地翻腾。
新婚的红绸还未褪尽颜色,喜糖的甜腻仿佛还粘在齿间。
婆婆坐在那张陈旧的藤椅上,枯枝般的手指捻着佛珠,眼皮都不抬一下,轻飘飘一句话却似冰锥扎进陈芳耳中:“小军昨儿个跟我念叨,后悔了,这婚结得仓促。”
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残忍。
陈芳浑身血液瞬间涌上头顶,眼前黑。
她跌跌撞撞找到丈夫小军,逼问。
小军一脸愕然,随即堆起笑,连声哄她:“妈糊涂了,玩笑话也当真?我对你怎样,你还不知道?”
他确实待她不错,可婆婆那句冰冷的话,像毒蛇的信子,从此盘踞在她心窝深处,日夜噬咬。
当婆婆的,这话无论如何,该递到她耳朵里吗?这疑问,成了婚姻的第一道裂痕。
更沉的阴影,来自公公。
他像个巡视自己领地的王,隔三岔五便出现在他们的小家。
那目光锐利挑剔,仿佛审视一件不合心意的货物。
锅碗瓢盆的摆放、地板角落的微尘、窗台上凋零的花瓣,都能成为他训斥的由头。
“女人家,灶头灶尾都收拾不干净,像什么样子!”
他嗓门洪亮,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陈芳脸上。
她那时初为人妇,胆怯得像只受惊的兔子,只有拼命点头的份儿。
恐惧是根鞭子,抽着她笨拙地学。
她起早贪黑,把小小的家擦得一尘不染,照着菜谱学做羹汤,手上烫起燎泡也咬牙忍着。
当她把一盘炒得碧绿的青菜端上桌,公公尝了一口,筷子“啪”
地拍在桌上,震得碗碟乱跳。
“盐重了!
齁死人!”
他眼睛斜睨着她,语气刻薄得如同刀片,“还有这身衣裳,灰扑扑的,穿出去丢我儿子的脸!
女人家,连点颜色都不会穿?”
那眼神,黏腻地刮过她身上廉价的旧衣,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,让她脊背阵阵凉。
这不再是挑剔,是赤裸裸的精神凌虐。
她学会了收拾,学会了做饭,可这老头的嫌恶像无底洞,永远填不满。
婆婆没熬过几年就撒手人寰,留下公公这个巨大的麻烦。
他有好几个子女,可不知为何,独独对陈芳百般嫌弃,仿佛她是这家里最碍眼的存在。
然而,当他老态龙钟、步履蹒跚时,却像块甩不掉的膏药,死死黏上了陈芳和小军。
“我就跟老大过!”
他语气斩钉截铁,浑浊的老眼里是不容置疑的霸道。
陈芳看着丈夫为难又无奈的脸,满腹的愤懑堵在喉咙口,最终只能化为一声认命的叹息。
想起这些,陈芳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,烧得她眼前花。
这无休止的折磨,甚至蔓延到了下一代。
女儿小雅还小的时候,总爱像个小尾巴似的粘着妈妈。
一次,小雅红着眼眶扑进她怀里,小身子一抽一抽:“妈妈,爷爷…爷爷又骂我笨,说我写字像狗爬…他还推我…”
女儿委屈的泪水灼烫着陈芳的掌心,也把她最后一点忍耐烧成了灰烬。
那老头刻薄的嘴脸仿佛就在眼前,对着天真烂漫的孩子也毫不留情!
恨意像野草,在陈芳心底疯长,啃噬着残存的理智。
不能想!
每一个细节翻涌上来,都像是往滚沸的油锅里浇下一瓢冷水,炸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!
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黑洞洞的窗口狠:下辈子!
下辈子一定擦亮眼,骨头要硬,谁敢欺辱半分,定要让他尝尝厉害!
可惜这辈子…她攥紧的拳头颓然松开,像被抽掉了筋骨。
仇人已经躺进了冰冷的坟墓,再大的恨,再深的怨,也无处着落了。
这迟来的清醒,像一记耳光,响亮又徒劳地扇在自己脸上。
当了一辈子的怂瓜!
陈芳重重地跌坐在老旧的沙上,出“吱呀”
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窗外暮色四合,晚霞红得像泼洒的血,又渐渐黯淡下去,沉入无边无际的灰蓝。
楼下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尖叫声,遥远又模糊。
公公那张枯瘦刻薄的脸,最后一次浮现在她眼前,是在医院惨白的病房里。
他插着管子,气息微弱,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,扫过病床前围着的几个子女,最后竟固执地、死死地钉在陈芳身上。
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,有未消的嫌恶,有惯性的挑剔,甚至还有一丝陈芳无法理解的、近乎哀求的依赖?那目光沉甸甸的,压得她喘不过气。
陈芳别开脸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老头咽气那晚,丧事在老家操办。
灵堂烛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