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,闷热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,沉沉地罩在这片黄土地上。即便夜幕早已低垂,深邃如墨,空气里依旧翻滚着灼人的热浪,带着白日里被晒得滚烫的泥土气息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
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,撕扯着本就焦躁的神经,更添几分难以排解的烦闷。高家小院里,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屋檐下摇曳,勉强撕开一小片夜色,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燠热。灯下,一张被岁月磨得油亮的旧木桌旁,围坐着周振华、高老汉和高大壮三人。
桌上摆着简单的农家饭菜:除了硬货小鸡炖蘑菇,分别还有一盆炖得软烂的豆角土豆,一碟自家腌的咸菜疙瘩,几个新蒸出来的杂面馍馍,还有一盆飘着零星油花的青菜汤。虽没有多少硬菜,却热气腾腾,散发着朴实的、令人安心的香气。对着很久没有沾染荤腥的大壮和高老汉,这简直是人间美味。
三人挥汗如雨,汗水顺着额角、脖颈蜿蜒而下,浸湿了单薄的汗衫。他们一边吃着野鸡炖蘑菇,一边就着咸菜啃馍,一边聊着白日里田里的活计、村东头谁家盖了新房、今年的雨水是否丰沛……白日里弯腰弓背、筋骨劳顿的疲惫,似乎在这融融的灯火下,在碗筷碰撞的声响和低沉的乡音里,悄然消融了几分。
碗盘渐渐见底,汤盆也只剩浅浅一层。
高大壮习惯性地一抹嘴,粗糙的手背在唇上蹭过,留下些许油渍。他利落地站起身,准备收拾碗筷。那骨节粗大、布满老茧的手刚碰到油腻的盘沿,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,稳稳地按住了他的手腕。
“大壮哥,放着我来吧。”
周振华的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低沉,却异常清晰,在这闷热的夏夜里,像投入池塘的一颗小石子,瞬间打破了原有的节奏。
高大壮的动作瞬间僵住,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。他猛地转过头,一双眼睛瞪得溜圆,如同铜铃般,难以置信地、上下下地打量着周振华,那眼神,
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:“啥?你……你说你洗碗?”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惊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巨大的困惑。
要知道,自从周振华这个“城里女婿”半推半就地住进高家,简直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“大爷”。
别说洗碗这等油污活儿,就是盛饭端菜,也得红梅或者他高大壮伺候到跟前才肯动筷子。平日里更是时常绷着个脸,眉头拧着,眼神飘着,仿佛高家每个人都欠他八百吊钱似的。高大壮心里直犯嘀咕,
疑云重重:这小子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还是被自己上次忍无可忍的那顿劈头盖脸的臭骂真给骂开窍了?亦或是……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,在打什么歪主意?
面对高大壮那几乎要穿透人心的审视目光,周振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,脸颊微微发热。
但很快,那点窘迫被一种更深的、近乎执拗的真诚取代。他微微低下头,避开那灼人的视线,声音不高,
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:“大壮哥,以前……是我混蛋,不懂事,委屈了红梅,也……也委屈了家里。”他喉头滚动了一下,似乎有些艰难,“现在我明白了,红梅她……她好,是真的好。
她的家人,就是我的家人。
爱屋及乌,这个道理,我该早点懂的。
”他顿了顿,抬起头,眼神不再闪躲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看向高大壮,“往后,家里这些活儿,我能干的,都交给我。我……我想学着做。”
高大壮张了张嘴,看着周振华那副洗心革面、认真得甚至有些笨拙的样子,喉咙里滚动的疑问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最终,他只是重重地、带着点试探又带着点力道地拍了拍周振华的肩膀,那蒲扇般的大手落下时,震得周振华身形微晃。
“行!你小子……总算说了句人话!”
语气依旧硬邦邦的,像块石头,但眼底深处,却悄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松动。这小子,或许真有点不一样了?
。。。。。。
厨房里,空间狭小,闷热更甚。
一盏功率更小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,勉强照亮油腻的灶台和水槽。
水龙头被周振华拧开,哗哗的水流冲击着搪瓷水槽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
周振华笨拙地挽起衬衣袖子,露出略显白皙、缺乏劳作痕迹的手臂,站在水槽前。
他拿起一个沾满菜汤油渍的粗瓷盘子,学着记忆中红梅的样子,用丝瓜瓤蘸上草木灰(高家习惯用这个代替洗洁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