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沧桑的脸上,此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,一种被生活彻底磨平了棱角的、认命般的灰败。恐惧依旧盘踞在他浑浊的眼底深处,像驱不散的阴霾。
他重重地、长长地叹了口气。那叹息声沉甸甸的,充满了无力和绝望,在空旷而冰冷的办公室里回荡,仿佛抽走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温度。
“北娃……”他开口了,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担,“听爹一句……”
他布满老茧的手,下意识地抬了抬,似乎想像无数个艰难岁月里那样,拍拍儿子尚显单薄的肩膀,给予他一点微薄的安慰或支撑。然而,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,颤抖着,最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颓然无力地垂落下来,重新攥紧了破旧的棉袄下摆。
“民……不和官斗……”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,像是用尽了毕生的经验和血泪在总结,“咱……惹不起啊……”他的目光越过夏侯北,茫然地望着窗外那片被狂风肆虐、被铅云笼罩的灰暗天空,眼神空洞而绝望,“忍……忍一忍……啊?”
最后一个“啊”字,带着浓重的乡音尾调,听起来像是一声无望的哀鸣,又像是一句卑微的恳求。
夏侯北的身体猛地一震!父亲那空洞绝望的眼神,那句“忍一忍”的哀鸣,像一把冰冷的匕首,精准地刺中了他心脏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。胸腔里那沸腾咆哮的岩浆,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,在这一刻,被一股更冰冷、更沉重的力量强行摁了回去。那股力量,是父亲弯下的脊梁,是砸落在地的浊泪,是鬓角刺眼的白霜,是那双浑浊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祈求。
他死死地盯着父亲佝偻的身影,那件破旧的军棉袄上,领口磨损得露出了灰败的棉絮,肩头还蹭着一块不知哪里沾来的灰土。父亲的手,那曾经或许也握过锄头或钢枪的手,此刻却只能无力地攥着衣角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下唇被咬破的地方,疼痛尖锐而清晰。那股浓烈的、带着铁锈味的腥甜,再次在口腔里弥漫开来。他尝到了自己的血,也尝到了这世道强塞给他的、深入骨髓的屈辱。
忍?
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他的灵魂上。他想起了张二蛋咳在掌心、染红书页的暗红血丝;想起了李小花被当众撕毁的匿名信和笔迹鉴定时惨白的脸;想起了那沾着父亲血汗和煤灰、只值三千块的“买命钱”;想起了炭火盆里瞬间吞噬纸团的火焰;想起了晨会上那刺穿耳膜的电流噪音和台下麻木或嘲笑的脸孔……
无数的画面,无数的屈辱,无数的愤怒,此刻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、撕扯。那被强行压抑的火山,内部积蓄着毁天灭地的能量,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撑爆!
然而,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父亲那张写满了风霜、恐惧和卑微祈求的脸上时,所有的岩浆都仿佛瞬间凝固了。父亲佝偻的背,像一座无形的大山,沉重地压在他的反抗意志之上。
喉咙深处,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,瞬间又被他自己死死咽了回去。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,眼前甚至短暂地发黑。全身的肌肉,从紧绷的脖颈到攥紧的拳头,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。那不是恐惧的颤抖,而是力量被强行禁锢、愤怒无处宣泄的生理性痉挛。
他深深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那空气冰冷刺骨,带着办公室残余的消毒水味和周大福留下的、若有若无的昂贵烟草气息,灌入肺腑,如同冰刀刮过。
然后,极其缓慢地,极其艰难地,夏侯北的头,向下点动了一下。
幅度小得几乎微不可察。那不是一个少年认输的低头,更像是一块巨石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按入泥沼的轨迹。下颌的线条绷紧如钢铁,额角青筋在皮肤下突突地跳动。他紧抿着渗血的唇,那一道细小的血痕,在苍白的脸上凝固成一道无声的控诉。
没有言语。这一个轻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点头,已经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,抽走了他灵魂里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、不顾一切的火焰。
窗外,寒风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啸,卷起漫天尘土和枯叶,猛烈地撞击着玻璃窗,仿佛要撞碎这令人窒息的牢笼。几片枯叶被死死地按在冰冷的玻璃上,叶片上的脉络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如同拓印下的、大地最后的挣扎与哀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