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雪在黎明前暂时偃旗息鼓,但寒气却像淬毒的针,更深地扎进了卧牛山中学的每一寸砖缝。宿舍区那扇被泥浆糊满的铁皮门,此刻如同一块巨大的、肮脏的褐色琥珀,封冻着昨夜所有的屈辱与愤怒。门上溅射状的泥点早已冻得梆硬,边缘带着锯齿状的冰棱,在清晨灰白的天光下,反射着死气沉沉的微光。
夏侯北靠坐在冰冷的门框内侧,像一尊被泥浆重塑过的雕塑。头发、眉毛、脸颊、脖颈,乃至敞开的旧棉袄领口里露出的皮肤上,都覆盖着一层干涸板结的褐色泥壳。寒风从门缝钻入,刮在泥壳上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屑在剥落。他微微垂着头,眼睛半阖着,长长的睫毛上凝着霜花,遮住了眼底深处那片死寂的黑暗。唯有嘴角,一道新鲜的裂口在干涸的泥壳下绽开,渗出细细的、暗红色的血丝,沿着下巴缓缓滑落,在冰冷的泥壳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,又迅速冻结成冰线。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,也感觉不到冷,只是胸膛极其缓慢地起伏着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、压抑的浊音。
宿舍里,气氛比外面更凝重。栓柱和刘老蔫用破布蘸着盆里仅剩的一点温水——那是昨夜特意省下没倒的,此刻也冻得只剩盆底一层薄冰,他们费力地掰开冰层,用冰水浸湿布片,小心翼翼地试图给昏迷的张二蛋擦去脸上和脖颈上的泥污。张二蛋躺在通铺上,盖着所有人能凑出来的最厚的破被褥,依旧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他的脸色是一种可怕的灰败,嘴唇呈现出缺氧的深紫色,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拉风箱般嘶哑的哮鸣音,胸口剧烈地起伏,喉咙深处发出“嗬…嗬…”的、令人心悸的痰音。偶尔一阵剧烈的呛咳袭来,他会猛地弓起身子,身体痉挛般抽搐,咳出的不再是血丝,而是带着暗红血块和泡沫的粘稠液体,溅在栓柱颤抖的手上。
“蛋…蛋哥…撑住啊…”栓柱的声音带着哭腔,用那块冰凉的破布徒劳地擦拭着张二蛋嘴角的血沫,手指冻得通红肿胀,关节处的冻疮裂开,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。
“得…得送医院…”刘老蔫看着张二蛋灰败的脸色,声音发颤,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无措地搓着,“这样下去…不行了…”
“医院?”角落里,王铁头闷声闷气地接话,声音因寒冷和愤怒而发紧,“钱呢?上次他爹的赔偿金…早没了…”
沉默像冰冷的铁块,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。只有张二蛋痛苦的喘息和窗外呜咽的风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。李小花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,紧紧抱着膝盖,冻得发青的脸上没有表情,只有那双深陷的大眼睛,死死盯着夏侯北泥塑般僵硬的背影,以及他嘴角那道不断渗出又冻结的血痕。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,留下青紫色的月牙印。
就在这时,宿舍那扇破旧的木门被“砰”地一声粗暴推开,撞在墙上,震落一片墙灰。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子猛地灌入。
门口站着政教处的两个干事,都穿着厚实的蓝色棉大衣,戴着棉帽子,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。为首的是王海峰的心腹,姓马,学生们背后叫他“马脸”。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、寒气逼人的宿舍,眉头紧锁,最后落在门框边泥塑般的夏侯北身上。
“夏侯北!”马干事的声音像冰碴子一样又冷又硬,“收拾一下,立刻到政教处王主任办公室!马上!”
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。栓柱等人惊恐地抬起头,看着门口的干事,又看看夏侯北。张二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,喉咙里发出一阵更剧烈的痰鸣,身体抽搐了一下。
夏侯北仿佛没听见。他依旧垂着头,一动不动。嘴角的血丝在寒风中凝固得更快。
马干事见他不应,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更重,抬高了声音:“夏侯北!听见没有?王主任有急事找你!别装死!”他往前踏了一步,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,发出沉重的声响。
夏侯北的眼皮终于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。那缝隙里露出的眼神,空洞、冰冷,没有任何焦点,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。他缓缓地、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颈,泥壳碎裂的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他的目光掠过马干事那张不耐烦的脸,没有任何情绪波动,最后落在了通铺上痛苦抽搐的张二蛋身上。
“他…快不行了。”夏侯北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像是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,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,“要送医院。”
马干事愣了一下,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个,随即脸上浮现出更加浓重的厌恶和不屑:“他不行了关王主任什么事?王主任找的是你!少废话,赶紧走!”他语气强硬,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。
夏侯北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,牵扯到那道裂口,一滴新的血珠慢慢渗出。他没有再看张二蛋,也没有再看马干事,只是极其缓慢地、像一个关节锈死的木偶般,撑着冰冷的门框,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。冻硬的泥壳随着他的动作发出“咔咔”的碎裂声,簌簌落下。他站直身体,敞开的旧棉袄下,胸膛依旧残留着大片的泥污,裸露的皮肤冻得发紫。他迈开脚步,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,一步一步,极其沉重地朝着门口走去,每一步都伴随着冻疮破裂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