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渐高,那道云缝被晨光撕得愈发宽,像是谁用粗布抹过灰瓷,露出底下一层淡青的天。冰面开始哭了,细密的裂声从深处传来,咔啦咔啦,像老木头在火塘里爆芯。裂缝里涌上的水色比夜时亮了一成,映着初阳,竟显出一点蓝——不是夏日里透底的翠,而是掺了银粉的冷釉,薄得能刮下一层风。
岸边的冰碴子先软了棱角,化成米粒大的晶珠,堆在枯草根旁,一粒一粒叼着光。那些草茬原是枯的,被雪压了半年,此刻却从芯里透出一点暗金,像锈铁丝里重新通了电。再往上,柳枝的褐皮裂开更长的缝,露出内层青黄,芽苞鼓得发亮,仿佛只要再有一口阳气,就会“啪”地一声弹开,把冬天最后一点回声炸碎。
江心那片未解的冻,被日头烙下一个圆亮的疤,边缘开始凹陷,水从底下渗上来,把冰层顶成一张透明的鼓皮。鼓皮下,有昨夜沉落的雪粒在旋,像一群白衫的小鱼,被暗流赶着,忽而聚成一朵,忽而散成银沙。远处传来“咚”的一声——不是人,是冰层自己崩了,一块桌面大的冰翻了个身,露出底面深青的牙床,牙床上还挂着去年冬天的气泡,一排排,像被时间蛀空的虫眼。
阳光越晒越白,落在残雪上,竟晒出一点烟,丝丝缕缕地升,仿佛雪在偷偷燃烧。那烟不带热,只带冷香,是冻土深处腐叶被唤醒的味道,混着冰渣的腥,一路飘到江面,被风撕成碎絮,贴在刚融的水皮上,像给初生的一江春,覆了一层半透明的缟素。
此刻,连风也学会收刃了。它从江对岸的旷野滚过来,掠过尚硬的雪壳,发出细碎的锉声,却在抵达江边那一瞬,忽然放轻脚步,只把水面吹出鱼鳞样的纹,一片挨一片,往岸上推。那纹里夹着碎冰,像无数枚小镜子,把十点的太阳拆成千万颗跳动的星,一路铺到目光尽头——在那里,最后一道夜冻的防线,正悄悄弯下脊背,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。
男孩走在最左边,手里攥着一根柳条,梢头还沾着冰碴,一甩一甩,像是要把冬天最后一点尾巴抽碎。女孩在他右边半步,羽绒服敞着,露出里头米白的卫衣,帽子边缘被风吹得一下一下拍她脸颊。她手里牵着小男孩,羽绒服是鲜红的,像一截刚冒头的火苗,在灰白的江堤上蹦跳。
小男孩不走直线,专踩残雪,每一步都“吱咕”一声。他踩得急了,整块雪壳突然裂开,他整个人往前一栽,女孩的手就被他拽得猛然一沉。男孩几乎在同一秒回身,柳条往腋下一夹,另一只手抄住小男孩的帽兜,把人轻轻提起来。动作太熟,像提一只溜手的水壶。小男孩站稳了,继续往前冲,留下一小串深深浅浅的坑,像给谁打了一排省略号。
女孩没说话,只把小男孩的手往自己这边又扣紧了一扣。她的指节擦过男孩的羽绒服袖口,布料摩擦出“沙”的一声,轻得像谁叹了半口气。男孩把柳条递给小男孩,换到外侧,替他们挡江沿的风。风其实不大,但江面太阔,吹过来时带着一点不肯退场的冷,像提醒人:雪化了,可冬天还没签字离开。
他们停在一段塌了半角的旧石阶上。石阶下,一块浮冰正被水推得轻轻撞岸,“嗒、嗒”,像慢速的叩门。小男孩蹲下,拿柳条去捅那冰,冰被捅得转个身,露出底下一道深青的裂痕。女孩也蹲下来,帮他把柳条尖对准裂痕,轻轻一别,冰块“咔”地裂成两半,一半被水迅速带走,一半卡在了石缝里。小男孩抬头看她,眼睛亮得像刚被冰擦过。她笑了笑,眼角弯出一点细纹,很快又收回去。
男孩站在他们身后半步,两手插兜,目光掠过江心。那里有道光带,像有人用钝刀在灰布上划了一道,露出底下银亮的底子。他的眼神顺着那道光往前走,走到看不见的地方——再往前,就是大洋的彼岸,是另一个时区,是视频里常常像素模糊的窗口。他知道的,窗口那边的人此刻正在深夜,屏幕的光打在她脸上,像给一张侧影镀了道冷白的边。
风把女孩的刘海吹乱,有一缕粘在她嘴角。她没动,只盯着那块被卡住的冰,像在研究它还能坚持多久。男孩忽然伸手,替她把那缕头发别到耳后。指尖擦过她耳廓,带着外头带进来的凉,动作却轻得像怕惊动什么。她没有侧头,也没有抬眼,只是耳尖慢慢红了,红得几乎要滴血,又被江面的冷色映回去,变成一点暗调的玫瑰。
小男孩忽然站起来,沿着石阶往下跑,想去够一块更远处的冰。女孩被拽得一个趔趄,不得不起身追。她经过男孩身边时,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,像道歉,又像道谢。男孩没挪步,只把插在兜里的手抽出来,虚虚护在她背后,直到她稳稳抓住小男孩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