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份对寂静的渴求,像一株在喧嚣石缝里顽强生出的藤,一旦见了光,便疯狂地朝着水源的方向生长。
第二天,沈星河就离开了省城,只带了一个背包,坐上了去往邻县的绿皮火车。
县城不大,一条青灰色的河流穿城而过,名叫玉带河。
他在河边找到了一处挂着“出租”
牌子的老木屋。
屋子是两层结构,木头因常年水汽浸润而呈现出深沉的颜色,二楼的窗户正对着河面,推开窗,能看见河水打着旋儿,缓缓流向远方。
房东是一位寡居的孙姓老人,头花白,精神却很好。
她打量着沈星河,看他衣着简单,眼神干净,不像个惹是生非的。
老人说,这屋子租金可以只收一半,但有个条件。
“楼上的阁楼,雨天漏得厉害,我年纪大了,爬不动。
你要是愿意住,就得帮我把那阁楼修好。”
沈星河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。
他没提自己的过往,只说自己是路过,想在这里歇一阵。
老人也不多问,收了半价租金,便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交给了他。
从此,县城多了一个沉默的租客。
每天清晨,天蒙蒙亮,沈星河会沿着河堤散步。
他看着戴斗笠的渔夫划着小船,熟练地撒下清晨的第一网;看着三三两两背着书包的学生,口中念着课文,快步跑过石桥;看着菜贩们推着板车,在河边的空地上支起摊子,叫卖声混着水汽,鲜活而真实。
起初,邻里们对他感到好奇。
有人在河边洗衣时会问他:“小伙子,哪儿人啊?叫什么名字?”
他总是微笑着回答:“姓沈,名字早就不用了。”
问的次数多了,大家也就不再追究。
见他每日都在阁楼上敲敲打打,搬运瓦片木料,便有人开始称呼他“修屋顶的老沈”
。
房东孙婆婆有个七八岁的孙女,偶尔会跑来玩,看见沈星河在院里磨一把生锈的菜刀,便怯生生地告诉同学:“那个叔叔会磨刀,磨得可快了。”
“老沈”
、“那个会磨刀的叔叔”
,这些带着功能性而非身份性的称呼,像一件宽松的外套,披在了沈星河身上。
他从未纠正过,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他现,当一个名字彻底脱离了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和责任的负担时,它才获得了真正的自由,而拥有它的人也一样。
与此同时,百里之外的“冷灶堂”
里,一场关于记忆的革新也在悄然进行。
林夏主持了秋季的轮值改革讨论会。
她提议,为了让“冷灶堂”
更有生命力,应该取消那些带有沉重纪念色彩的“特别纪念日”
,改为每月一次的自性聚餐,谁家有新鲜事、谁家有好手艺,都可以作为当月的主题。
“这样更有人情味,也更轻松。”
她解释道。
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。
只有吴伯,那个最年长的堂众,有些迟疑地开了口:“那……‘星河讲火夜’呢?那个要不要留着?那孩子讲的故事,有嚼头。”
话音未落,周小海就大大咧咧地打断了他:“哎呀吴伯,都什么年代了。
现在谁讲不是讲?前两天赵师傅讲他年轻时在供销社斗智斗勇的故事,不比星河说的生动多了?”
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,众人纷纷附和。
“就是,赵师傅那段子,我回家学给我老婆听,她笑得碗都差点掉了。”
“时代在进步嘛,总不能老守着过去。”
笑声和议论声中,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到,“沈星河”
这个名字,就像一块被踩进泥土里的石头,在这片他曾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土地上,被不着痕迹地抹去了。
林夏低头在会议纪要上记录着,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,笔尖在纸上顿出一个深色的墨点。
她终究没有出声反驳。
散会后,众人说笑着散去,林夏却独自留在了空旷的堂中。
她走到灶台边,从暗格里抽出那本厚厚的《柴火账本》,翻到最后一页。
那幅用残柴画出的、只有寥寥几笔的灶台与火焰的画作,静静地躺在纸上。
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粝的炭黑色线条,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,轻声念出沈星河曾经写下的那句话:“当一句话不再需要被记住……”
窗外,池塘里的蛙鸣声四起,一声接一声,仿佛在回应着这句未完的话语。
沈家老宅,沈建国在院里整理他那个宝贝工具箱。
他一件件擦拭着钳子、扳手,忽然,指尖触到了箱底一个硬硬的边角。
他疑惑地翻找,摸出了一张被折叠起来的泛黄纸片。
打开一看,他的呼吸蓦地一滞。
那是他复刻铁夹成功那天晚上,从灶灰里偷偷扒拉出来的、沈星河所绘草图的残角。
纸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