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,沈星河的布鞋尖先蹭上了院门槛。
他习惯性伸手去推那扇老木门,掌心刚碰到褪色的红漆,就顿住了——门缝里泄出的热气裹着柴火香,像只温软的手轻轻托住他手背。
"
今儿灶火没凉透?"
他低喃着跨进门,目光扫过墙角的泥砖灶。
青灰色的炉膛还泛着暖黄的光晕,锅底那道陈年焦痕比昨日更深了些,像道蜿蜒的小蛇。
蹲下身摸炉壁,指腹刚贴上粗陶,就被烫得缩了缩——余温竟能透过两层砖透出来,足见昨夜添柴的人往灶膛里塞了多少松枝。
视线下移时,炉架旁一小撮粗盐撞进眼里。
颗粒间沾着星星点点的灶灰,撒得歪歪扭扭,却恰好围成半圈,像孩子用石子摆的月牙。
沈星河喉结动了动,指尖轻轻抚过盐粒——这是父亲最爱的"
加碘精制"
盐,包装上印着蓝白条纹,他上周刚在副食品店买的。
从前沈建国总说"
盐要撒匀才入味"
,此刻这滩不成形的盐,倒比任何雕花更烫人。
"
爸"
他对着空灶轻声唤了句,尾音被晨雾揉碎。
正想再摸两把炉壁,院外传来行李箱滚轮碾过青石板的轻响。
林夏的米白风衣角先扫进院门,梢还沾着露珠,却把行李箱推得稳稳的:"
我帮张婶送完最后一笼包子就来了。
"
她望着炉膛的目光顿了顿,又转向沈星河:"
真不等周六轮值再走?
王大爷今早还念叨着要带他腌的糖蒜来。
"
沈星河直起腰,袖管扫落一片沾在裤腿上的灶灰。
他从裤兜摸出块蓝布,仔细擦拭着便携炉的铜把手:"
走得越平常,越像还会回来。
"
金属炉体在他掌心渐渐泛起温度,"
上回我妈走时,全家哭天抢地,结果我记了二十年她病床的白被单。
现在这样多好。
"
林夏没接话,蹲下来替他整理炉边的零碎。
当沈星河打开炉体夹层时,她才看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样东西:母亲的铝制饭盒,盒盖内侧还留着她用红漆描的"
星"
字;录着母亲声音的微型录音笔,按键磨得亮;还有本边角卷翘的旧菜谱,翻到的那页夹着半片干枯的月季花瓣——是母亲最后一次去医院前,在院角摘的。
"
这些不是遗物。
"
沈星河将菜谱轻轻按进夹层,"
是火种包。
谁掌勺,谁就有权打开。
"
他合上炉盖时,金属扣"
咔嗒"
一声,像给某种约定上了锁。
院外传来拐杖叩地的"
笃笃"
声。
沈建国的蓝布衫先出现在门框里,拐棍头包着的旧布条磨得见了线,却还是齐整地缠着——那是沈星河去年用旧秋裤剪的。
老人没说话,只把用蓝布裹着的锅铲轻轻搁在炉边,蓝布角还沾着厨房的油星子。
接着他从怀里掏出张折得方正的纸,纸边被手指捏得皱,递到儿子面前时,指节微微颤:"
你妈留的最后一个菜单。
"
沈星河展开纸页,墨迹已经有些晕染,却还能看清"
豆腐炖海带,糊底不限"
八个字。
落款是母亲的字迹,比从前小了些,像怕占太多地方:"
给星河,也给老沈。
"
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整理母亲遗物时,在抽屉最底层现的病历本——确诊乳腺癌那天,正是这张菜单的日期。
原来她早知道自己时日无多,却把"
最后一顿"
留给了未来。
"
我没敢做。
"
沈建国摸出根烟,又想起什么似的收回去,"
她总说这菜要两个人烧,一个翻豆腐,一个搅海带。
我怕怕烧出来不是她要的味儿。
"
沈星河转身走向灶台,火柴擦燃的"
呲啦"
声盖过了喉咙里的哽咽。
他往铁锅里倒了勺菜籽油,油花刚泛起涟漪,就撒了把葱花。
葱香腾起时,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"
葱花要等油热到刚好"
,而父亲总说"
糊点才香"
。
此刻他握着锅铲的手稳得反常,仿佛在刻一块最珍贵的碑。
豆腐入锅时出"
滋啦"
的欢唱。
他故意多等了半分钟,直到锅底腾起细细的青烟,才用锅铲轻轻一翻——金黄的豆腐底面已经结了层焦壳,像块缀着琥珀的老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