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鸿一顿。
“开仓之后,分粮若有哄抢,谁来维持?若邻县不支,何以调拨?若奏请被驳,粮路被阻,百姓饿死于途,又当何解?”
他一句连问,声声追击,犹如山风卷竹林,连根拔起。
秦鸿脸色愈发苍白,口中喃喃,却无言以对。
萧宁不再看他,转向另一侧:
“工部郎中郑慎。”
“臣在。”那人亦仓皇而应。
“你署下方才调任河东郡,工匠营中账目混乱,前任主事溺死于河,尸检无果,工期拖延三月。”萧宁盯着他,“你到任第一日,左右诸吏皆不服调遣,匠人游手好闲。你该如何处置?”
郑慎脸色煞白,支吾片刻,竟然道不出一句成理之策。
朝堂诸臣,愈听愈惊。
这不是策问!这不是章句辨析!
这是政务现场,是活生生的施政难题,是他们过往数十年从未在试题中见过的“考”。
萧宁缓缓走下一级御阶,语声沉稳有力:
“这,便是朕要改的原因。”
“今日科举,试问者皆谈仁义礼智,四书五经,诗赋策论,但若一旦应任,便要管钱、管粮、管人、管命。”
“朕不禁要问,单凭那几篇策论,就能断人生死、治一方民、理千石粮么?”
他说着,猛然转身,指向朝堂之上那几千份寒门名录。
“这些人,若中进士,便是三年后为官之人。”他冷声道,“若他们仍考诗赋、答经义,却不知仓储何谓、法条何处、案卷如何,则三年后,他们仍是纸上之才,无补于政。”
萧宁站定,拱手于背,目光冷峻如霜:
“试问诸卿——”
“你们今日能否答朕刚才所问?”
“你们昔日策题之中,可有一句是为旱灾解困、为吏治清理、为民命施政?”
无一人应声。
李安石低头沉思,霍纲紧握衣袖,许居正面色难明。
这一刻,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真相:
他们走上仕途,用的是一套方法;而真正在朝理政、在野为官,靠的却是另一套技艺。
科举与政务,早已脱节。
这套制度,选的是能作文的文士,而非能治民的能吏。
萧宁再登御阶,缓缓转身,一字一句地道:
“朕所欲改者,不是让士子不学四书,而是要他们既读四书,也读律法、政务、民情、钱谷、兵制。”
“朕所欲改者,不是让他们弃章句之美,而是让他们在诗赋之外,也能写一纸公文、拟一份奏折、查一宗卷宗。”
“朕所欲改者——”
他顿了一下,环视四座:
“是让科举从空谈回归实政。”
“是让士子不止能言,更能治事。”
殿中沉默如死。
这番话太过沉重,也太过锋利,宛如刀斧,将那千年制度最隐秘的软肋,一寸寸剖开。
有人低头,有人神色凝重。
甚至有人,嘴唇轻颤,却说不出半字反驳。
因为他们皆知——他说的是实话。
他们也曾在任上手足无措,也曾在案牍堆中茫然无依,也曾因不谙政务而误事误民。
只是,那些尴尬与无能,被他们掩在礼仪制度的外壳之下,从未真正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。
而今,少年天子将它揭开了。
许居正长长吐出一口气,缓缓抬起头来,看着那一身冕服、神情冷峻的天子,眼中第一次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慨。
“陛下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但最终,仍未说出反驳之言。
因为他明白,从此刻开始,这场争论,已然到了另一重层次。
不是守旧与革新之辩,而是“虚”与“实”之争。
金銮殿内,风声静止,群臣默然。
唯有那少年帝王,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,衣袂微动,神色沉静。
他的声音再度响起,冷静而坚定,透过朝堂,似要传入千千万万士子的耳中:
“从今往后,大尧的试题,要为政而设,为民而设,为天下百姓而设。”
“非是空谈玄理者可登堂,乃是能治百姓者,方可为官。”
金銮殿内,仍是一片静默。
朝阳自东窗斜照而入,照在那御阶之上冕旒低垂的少年帝王身上,金丝龙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