暑气蒸腾如釜甑。
蝉鸣聒噪撕扯着凝滞的空气,汾河水也泛着恹恹的黄浊。
巡按察院后衙书房内,冰山在铜盆中缓慢消融,丝丝凉气却压不住马录心头的燥热与凝重。
案头堆积的卷宗,最上面一份,正是薛良泣血控诉的状纸,如烙印灼目。
代州案铁证如山犹能翻覆,李珏、毕昭颟顸媚上,武定侯郭勋如乌云蔽日……此案若不能一举钉死,再无翻身之机!
马录指尖划过卷宗上“张寅”
二字,眼中寒光一闪。
他深知,欲破此铁幕,必寻得外力,撬开一丝缝隙。
勋贵权宦盘踞之地,唯有同样根深蒂固、且无直接利害的乡宦清流,或能吐露几分真言。
“陈安,”
马录沉声唤道。
心腹长随陈安无声趋近:“老爷?”
“备一份雅致些的消暑礼,不拘时鲜瓜果、上等松萝。
你亲自去,递本官名帖,言明午后本官欲往徐沟拜会常泰常老先生,请教些地方风物。”
马录语平缓,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案上敲击着,“记住,只言风物,切莫提及张寅半字。
常老先生乃致仕给事中,清流耆宿,门生故旧遍及朝野,他若肯开口,一字千金。”
“小的明白!”
陈安心领神会,躬身退下。
午后,骄阳似火。
马录轻车简从,一乘青布小轿,悄然出了太原南门,直奔徐沟县。
轿帘低垂,隔绝了刺目的阳光与蒸腾的土气,轿厢内却依旧闷热。
马录闭目养神,脑中飞盘算:常泰,弘治朝老臣,曾任户科、刑科给事中,以直谏闻名,致仕归乡多年,德望素着。
此老性情刚介,若认定张寅即李福达,当不至于因畏惮权贵而缄口。
然……武定侯势焰熏天,他是否愿蹚这浑水?
徐沟常宅,青砖灰瓦,门庭不甚显赫,却自有一股端肃之气。
老仆引入,庭院深深,古木参天,浓荫匝地,暑热顿消几分。
常泰一身家常葛布道袍,须皆白,精神矍铄,已在花厅相候。
厅内竹帘低垂,置有冰盆,凉意宜人。
“马台端大驾光临寒舍,蓬荜生辉,老朽未能远迎,失礼失礼!”
常泰拱手为礼,声音清朗,目光炯炯打量着这位新任巡按御史。
他虽致仕,消息却不闭塞,早知马录代天巡狩,纠劾百司,此番突然造访,绝非只为“请教风物”
。
“常老先生折煞下官了!”
马录深深一揖,执礼甚恭,“久仰老先生清望,如雷贯耳。
晚辈初临三晋,风土人情多有未谙,俗务缠身,迟至今日方得拜谒,心中实感惶恐。
恰逢暑气酷烈,特备些许瓜果新茶,聊表寸心,还望老先生笑纳。”
陈安适时奉上礼盒。
“台端有心了。”
常泰捋须微笑,目光扫过礼盒,心中了然,面上却不动声色,“快请入座,看茶!
暑热难当,且尝尝老朽自制的酸梅汤,虽不及府上冰饮精洁,倒也生津解渴。”
宾主落座,寒暄片刻地方农事、年景。
一盏酸梅汤饮罢,马录觑准时机,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向太原官场人事。
他轻叹一声,眉宇间凝着几分忧色:“老先生明鉴,晚辈履新以来,深感三晋地近边陲,民风剽悍,吏治尤需整饬。
省城卫戍,关乎根本,太原卫张指挥使寅,身膺重任,不知老先生观其为人、治军如何?晚辈也好心中有数。”
他刻意将“张寅”
二字放得平缓,目光却如探针般,锁住常泰的细微神情。
常泰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,眼中一丝锐利的光芒倏忽闪过,随即又被惯常的平和掩盖。
他缓缓放下茶盏,沉吟片刻,仿佛在斟酌词句。
花厅内一时只闻窗外聒噪的蝉鸣。
“台端垂询,老朽本不当妄议现任武职。”
常泰的声音低沉了几分,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,“然,台端代天巡狩,掌风宪之权,问及地方守备,老朽既知一二,亦不敢不言。”
他抬眼看着马录,目光坦荡而深邃,“张指挥使……位高权重,在太原,根基深厚,人所共知。
至于其治军,倒也未见大的疏失。”
马录心下一沉,莫非此老亦有所顾忌?正待再探,却听常泰话锋陡然一转,语气变得凝重异常,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钧:
“然,老朽归隐林泉,本已不问世事。
唯有一事,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!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灼灼直视马录,“台端今日既问及此人,老朽便直言相告。
坊间多有传闻,沸沸扬扬,指认那张寅,实乃正德年间祸乱三晋、罪大恶极之弥勒教巨寇——李福达!
此事,老朽虽无确凿人证物证在手,然……”
常泰深吸一口气,斩钉截铁,一字一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