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宝商行名下,一处并不起眼的绸缎庄后院账房里,苏迪娜正襟危坐,面前摊着一本崭新的账册。
她换下了一身繁复的宫装,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布裙,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,倒像个勤恳的账房女先生。
坐在她对面的是万宝商行最老道的账房之一,钱掌柜。
钱掌柜年过花甲,头发花白,看人的眼神却精明得很。
他捻着山羊胡,不紧不慢地讲解着:“苏姑娘,这叫复式记账法。有借必有贷,借贷必相等。每一笔银钱的进出,都得有两个去处,一个来路,一个去向。这样,账目才能清晰,方便日后查对。”
李知安将苏迪娜送来时,只交代了一句:“让她学,从最基础的学起。”
钱掌柜本以为是哪家贵人送来的姑娘,想来镀层金,体验一下生活。
可这几天看下来,他倒有些改观。
这位苏姑娘,不骄不躁,他说什么,她便听什么,记什么。
那双漂亮的眼睛里,没有丝毫贵族小姐的轻慢,反而透着一股子寻根究底的认真劲儿。
“掌柜的,我还是不明白。”苏迪娜指着账册上的一处,“为何这笔‘西域香料’入库,记为‘库存’之借方,却又要记为‘应付货款’之贷方?货还没卖出去,钱也还没付,为何要这样记?”
钱掌柜眼中闪过一抹赞许。
寻常学徒,只会死记硬背,少有人能问到点子上。
“好问题。”他耐心解释道,“货进了我们的库房,便是我们的资产,资产增加,记为借。但这货不是凭空来的,是我们欠着西域商人的钱换来的,这便是我们的负债,负债增加,记为贷。如此一来,即便钱未出手,货未售出,但这笔交易的本质已经清清楚楚地记在了账上。”
苏迪娜若有所思,低头在草纸上反复演算,嘴里念念有词。
“资产……负债……”
她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。
在西昭,账目混乱,王室的用度与国库的税收常常混为一谈。
她从未想过,金钱的流动,可以用如此严谨、清晰的方式来记录和追踪。
一连半月,苏迪娜白日跟着钱掌柜学账,晚上便回到四方馆,点着灯,将白日所学一遍遍地温习,又将李知安给她的几本基础经济策论翻来覆去地看。
她的进步快得惊人。
从一开始的茫然无措,到能独立完成简单的分录,再到能看懂一本完整的分类账。
这日,李知安派人送来了一叠厚厚的卷宗。
春夏将东西放下,传达了李知安的话:“太子妃说,这是安贸镇开市第一个月的交易流水,让您看看,就当是练手。”
安贸镇,正是大安与西昭新开的边市。
苏迪娜深吸一口气,郑重地接了过来。
这不再是账房里为了教学而编纂的练习题,这是真真切切的,正在发生的贸易。
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,整整两天两夜。
饿了就啃几口干粮,渴了就喝一口凉水,将自己完全沉浸在那一串串枯燥的数字之中。
她运用所学的复式记账法,将那些流水重新梳理,分门别类,制作成一张张清晰的报表。
盐、茶、铁器、丝绸的流出。
马匹、皮毛、药材、宝石的流入。
每一项商品的交易量、单价、总额,她都一一核算。
在核算到“药材”这一项时,她的笔尖忽然顿住了。
账面上显示,从西昭流入的药材中,有一种名为“雪莲子”的药材,交易量极大,几乎占了所有流入药材的三成。
但它的价格,却比另一种产量稀少的“金线草”还要低上两成。
苏迪娜的眉头紧紧蹙起。
她在西昭长大,自然知道雪莲子虽然算不上顶级珍稀,但因生长环境苛刻,产量也绝不算大,价格一向坚挺。
怎么会在这里,被如此大量的,以一个相对低廉的价格卖出?
事出反常必有妖。
她将自己的疑惑,连同对安贸镇初期交易的几点分析,仔仔细细地写成了一份报告。
报告的结尾,她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猜测:要么,是西昭有商人为了快速回笼资金,在恶意倾销。
要么,就是有人利用安贸镇做幌子,将大量的雪莲子集中于此,其背后另有图谋。
当这份略显稚嫩,字里行间却透着敏锐洞察力的报告送到李知安手上时,她正听着春夏汇报宫中的近况。
李知安一目十行地看完,原本平静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。
“这丫头,是块好料子。”
她将报告递给春夏,“你看看。”
春夏看完,也颇为惊讶:“这位苏公主,当真厉害。这才多久,就能从账本里看出这么多门道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