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夜如墨,火塔如炬。
北境石油河畔,一线流火已沉寂三日,曾燃至天穹的焰柱此刻只余焦黑痕迹,宛如地脉身上愈合未久的疤。
湿重的夜风吹拂过满目焦炭与断壁残垣。
将废墟中尚未冷却的热气与焦油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。
苏浅浅披衣坐于野田之侧,金丝披散,素袍凌乱,双目赤红。
她膝上摊着那块被焚羽契烧焦的羊皮残卷,指尖仍留着昨夜被火烫出的红痕。
“……他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。”她喃喃。
她梦中曾见火海横空、地脉如龙翻滚,于是便召回北境数十里农夫、孩童、妇孺。
一度被朝臣斥为“懦女惊弓”,可今日亲眼见那地下原油被擅动引燃。
火浪焚野三十里,再无一人敢质疑她的超感预知。
那是石油反噬大地的瞬间,是火神低语“贪婪者必亡”的时刻。
一旁的陆念北静静立着,手中笛未吹,眼中却泛潮光。
他自幼与宁琛一同长大,知他骄矜偏执,却未料竟至于此。
“他竟……自焚?”他声音低哑,“在那片火海中,宁琛举起焚羽契。
一字一句念完《真龙登天诏》,声如野兽临终,血泪俱出。”
苏浅浅抬眼,低声:“他不是为自己死的。他是为‘真龙’之梦死的——”
“为那被父王虚造、被天下人加注、被自己信到最后一刻的梦。”
雨开始下。
初时细若牛毛,随即便转为滂沱。
雨丝打在烧裂的油田上,黑色的水流顺秸而下,将焦炭、灰烬、血污一一冲刷。
地表竟隐隐泛出一股清香,是被石油分解过的沃土初翻。
“这是……雨洗地火,天赐良田?”陆念北低呼。
苏浅浅却不动声色,只轻抚掌心金丝,那丝丝火脉竟在雨中缓缓暗去,如焰熄灯。
她知晓,这是身为“火语者”的最后时限,她所背负的预言与感知之力,也将随火雨一道归于沉寂。
——但这正是她所愿。
而此时,地底石油流向悄然改变,若有灵智般朝“净火田”方向蜿蜒聚集。
那是宁凡此前以青铜秸秆安铺的输油管道,此刻终于全线贯通。
大地,将在黑火沉淀后迎来真正的播种。
雨过天微亮。
宗正院外,钟鼓未鸣,但比刀斧更冷的,是长街上的沉默。
今日,是宁凡第一次以“摄天子”之名,主持“金丝案”收官之审。
昔日金丝裳所钦定的假皇嗣,在这一日无处遁形;
而那些曾附身其后的勋贵、护驾军、外姓王,更无一人敢言求情。
宁凡站于阶前,着黑火长袍,眉目沉稳,眼神如千锤百炼后的冷铁,已不似从前。
“金丝缚龙,非为尊血,而为庶火。”
他缓缓举起那柄由“真焚羽契”重铸的权杖,微微一震。
宗正院下方的机关缓缓启动,三重铁门开启,金丝案卷一页页升起。
卷宗带火纹印记,在风中猎猎作响,似千军之灵翻身起势。
他并未急着宣读,而是看向那名久立不语的老者——正是前宗正卿,昔日主导“皇嗣正统”检定之首。
“你说,这金丝,是为谁缠的?”
那老者唇齿颤了半晌,终于跪下:“……为权,不为宗。为私,不为国。”
宁凡点头:“既然如此,就按‘造嗣欺宗’罪论。”
十数位宗正卿、协判司、案监官,一一伏诛。
血未流,火未燃,声也不大。但那股由骨髓震出的寒意,却透彻整座朝堂。
此案一结,昔日诸多“真皇子”皆成泡影。
而真正出身存疑的“遗脉”宁凡,竟成唯一未被金丝缠绕之人。
他是唯一一个未曾被“旧制金丝”钦定过身份的皇嗣。
——也因此,反倒成了唯一合法的“新火嗣主”。
群臣默然。旧制崩塌,新制未立,众人不知该臣服于谁,只听得宁凡徐徐开口:
“火种之传,自应归于耕者与焚者。非因血,而因行;非因裔,而因道。”
“即日起,宗正院改为‘火钟院’。不再主宗法,而主‘耕火律’。”
一锤定音,朝纲剧震。
可偏偏无人反对——因为天已经变了。
昔日掌“火种认证”的金丝制,如今被宁凡一举改写为“火钟律令”:
只认焚羽与耕道,不再执着血脉或嫡系。
他不是要废除血统,而是要让血统不再成为掌权者的垄断证据。
他要让火,真正成为民之物、农之物、众生之物。
他要让大地重新听得见种子的声音,而非只听见血脉的回响。
在场之人,无不目露震惊。
这不是简单的“宗法改制”,这是一次对文明根基的重写。
是将农火从宫廷剥离,交还给民田的宣告。
天色彻底放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