睁着眼看鬼子退回国!”
他站起来,苏北话带着点颤:
“《孙子兵法》里说,将者,智信仁勇严——”
“打住!”
张教育长突然笑了,缺了颗门牙的嘴里漏出风,
“少跟老子拽文,老子问的是,
你们这些将来要带弟兄们上战场的,
凭啥让人家把后背交给你?”
徐天亮的手指敲着桌面,
金陵话像敲在钢板上:
“前年在苏州河,我看见个连长,
自己抱着马克沁机枪守桥头,
全连弟兄没一个退的——
后来才知道,他战前把全连兄弟的家信都收着,
说‘要是老子死了,这些信就寄到老家报丧’。”
他顿了顿,看见张教育长的眼神软了些,又接着说:
“可光靠义气够吗?
咱们的枪不如鬼子的快,炮不如鬼子的准,
上个月在宜昌,咱们一个师的迫击炮炮弹,
还没鬼子一个联队的多——”
“所以就该把弟兄们往火坑里推?”
古之月突然插话,袖口蹭过砚台,墨汁染脏了白制服袖口,
“关云长温酒斩华雄,靠的不是刀快,
是弟兄们信他能带着大伙活着回来!
张将军带着特务营冲锋时,
喊的是‘弟兄们跟我来’,不是‘弟兄们给我上’——”
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,
耳尖烫,却看见张教育长冲他眨了眨眼,
合肥话里带了丝赞许:
“龟儿子,嗓门倒像个带兵的。”
窗外的槐花香突然浓了,
不知哪儿飘来阵炒辣椒的香味,
混着远处码头的汽笛。
张教育长忽然转身,
在黑板上写下“将才”
两个大字,粉笔断成两截:
“老子不管你们是念过四书五经,还是喝过洋墨水,
记好了——能带兵的,先得让弟兄们知道,
你张教育长的脑袋,跟他们的拴在同一根裤腰带上。”
他敲了敲黑板,
“上个月在綦江,有个排长克扣军饷,
老子让人把他绑在操场晒了三天,
末了问他知道错哪儿不,
龟儿子说‘弟兄们少吃两口没啥’——”
他突然冷笑,
“没啥?等他被弟兄们用草鞋抽的时候,
就知道啥叫‘没啥’了。”
下课铃响时,古之月摸着笔记本上的“智信仁严勇”
,
听见徐天亮在耳边说:
“你刚才说的‘信’,
要是没粮食没枪,
光靠嘴皮子,弟兄们能信?
前年在淞沪,我亲眼看见周连长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伤兵,
自己啃树皮,后来全连宁可跟着他突围,也不缴械——”
他突然停住,望着张教育长走出教室的背影,低声说:
“可张将军那样的官,全中国能有几个?”
暮色漫进教室时,古之月看见校工在操场西北角烧纸钱,
火光映着天上的星子。
他摸出兜里的半块烧饼,掰成两半,递给徐天亮:
“刚在伙房看见的,王师傅说给咱留的。”
咬下一口,麦香里混着焦糊味,
像极了张将军在长沙训话时,
腰间挂着的那个豁口搪瓷缸里的麦糊。
远处传来熄灯号,却比往日拖得长,像段没唱完的挽歌。
徐天亮突然站起来,望着江面方向:
“过段时间灵柩该到了吧?”
风掀起他的制服领口,露出里面褪色的旧衬衫,
领口磨得毛,却洗得白。
古之月没说话,盯着操场上渐渐熄灭的火光,
忽然想起张将军说过的话:
“咱中国这么大,亡不了,
就因为有这些肯把命贴在国土上的汉子。”
他摸了摸袖口的墨渍,突然觉得那团黑,
像朵开在白制服上的花,血浇出来的花。
是夜,渝城的灯火比往日暗了三分。
较场口的烧饼摊收了锅,
王老汉对着嘉陵江方向鞠了三个躬,
炉灰里还埋着没烤完的饼子,
香气混着水汽,飘向看不见的远方。
英国领事馆的轿车再次驶过,
翻译望着窗外的点点烛火,轻声说:
“他们说,张将军的灵柩路过宜昌时,
百姓们跪在江边,连鬼子的飞机都没敢下来炸。”
车轮碾过满地槐花,像碾过一地未寒的血。
张教育长在办公室里对着煤油灯,翻看着学生们的作业。
古之月写的“智信仁严勇”
旁,
他用红笔圈了又圈,最后在末尾批了句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