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营房,古之月正借着路灯看那本《宫记糕点心得》,
泛黄的纸页上,许师傅的蝇头小楷写着:
“做千层酥,须得层层叠油,层层见光。”
他突然想起许保国说的“保国”,
原来有些光,要穿过层层战火才能看见,
有些酥,要经过层层碾压才会更香。
而此刻,在这西南山城的营房里,
两个曾经在糕点铺里偷糖吃的少年
,正各自握着自己的“面团”,
在时代的烤炉前,等着成为能撑住台面的那层酥。
是夜,许保国躺在竹床上,摸着藏在褥子底下的银链子,
链子上刻着“国泰民安”四个字,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。
窗外的虫鸣突然停了,他听见远处嘉陵江的水流声,
像极了当年糕点铺前的黄包车铃,叮铃铃,叮铃铃,
载着无数个“长生”,驶向名叫“保国”的远方。
而他知道,有些秘密,就像揉进面团里的桂花,
要等烤到金黄时,才会透出香味——
哪怕,那香味里混着硝烟的苦。
渝城的秋雨来得突然,晚自习的教室漏着潮气,
古之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防御工事图,
袖口蹭到许保国昨天交的战术作业,
墨迹未干的“炸桥方案”旁,
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酥饼,旁边注着:
“桥面承重处需抹猪油,可延缓木材腐朽。”
他突然想起四年前在霞飞路,
许长生总把数学公式写在酥饼纸上,说
“数字和面团一样,得揉开了才看得明白”。
“队长,”
许保国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上海话混着雨水的凉,
“刚才队列训练,李二牛的刺刀握法不对,
跟他说苏州码头上扛麻袋的姿势,他倒懂了。”
古之月转身,看见他制服口袋里露出半截蓝布角,
正是那本《宫记糕点心得》的边角。
窗外的雨幕中,徐天亮正带着新学员练拼刺,金陵话穿透雨帘:
“刺刀不是切菜刀!
当年张将军的弟兄们,用大刀能砍断鬼子的钢枪——”
晚饭时,伙房难得蒸了糖三角,
古之月咬开面皮,红糖混着姜末的香味涌出来,
突然想起许师傅做的蟹壳黄,表面撒的芝麻总比别人家的多三成。
他抬头看见许保国正把糖三角掰成四块,分给邻座的四川学员:
“阿拉小时候,阿爹说分食如分难,甜的咸的,都得匀着来。”
那学员咬了口,辣嗓子的四川话带着笑:
“上海佬还懂咱们袍哥的规矩?”
熄灯号响过很久,古之月听见营房外有脚步声,
披了件单衣出去,看见许保国站在黄桷树下,
仰头望着月亮,银链子在领口晃出微光。
“那年在苏州河,”
许保国突然开口,上海话像浸了夜露,
“我看见你跟着队伍往闸北冲,背包上别着本蓝布本子,
就知道是阿爹的《糕点心得》。
后来在难民所,有人说中央军的伤兵把最后块饼干塞给老百姓,
我就猜,你肯定活着,
因为阿爹说过,懂得把甜留给别人的,命硬。”
古之月摸着裤兜里的本子,
封面的焦痕在月光下泛着灰白:
“你爹最后塞给我时,手都是烫的,
说‘带着它,就当带着阿拉的炉台’。”
他突然掏出本子,翻到夹着桂花的那页,
“你看,这页写着‘酥饼需醒三次,人生要挺三回’,
现在才懂,第一回挺鬼子,第二回挺饥荒,第三回……”
他没说完,因为看见许保国的肩膀在发抖,不是哭,是在笑。
“第三回挺自己,”
许保国接过本子,指尖抚过焦痕,
“阿爹要是看见咱们拿他的糕点笔记画战壕图,
怕是要拿擀面杖敲咱们脑袋。”
他突然指着本子里夹着的半张报纸,
1937年8月的《申报》边角,登着“宫记糕点铺义卖劳军”的启事,
“那年他把最后五缸桂花蜜都捐了,
说‘鬼子不让咱好好做点心,
咱就用点心砸死他们’。”
雨声突然变大,打在黄桷树叶上像炒豆子。
古之月看见许保国从裤兜摸出个铁皮盒,
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,香气混着铁锈味:
“上个月在綦江,老百姓送的。”
他突然凑近,压低声音,上海话里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,
“阿弟,有些事你别问,就像这桂花,
得腌在坛子里,等时候到了,自然香。”
营房里传来徐天亮的咳嗽声,像在催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