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颜粘罕的使者在三更时穿过尸堆,羊皮纸上的墨迹混着血污。
休兵和谈的字样在火把下明明灭灭,像极了那些在巷战里熄灭的生命。
杨再兴用枪尖挑起那份文书,忽然将其劈碎在火里:“今日暂歇,明日——”
他的话被满城的咳嗽声淹没。
许青咳着血笑起来,朱淮用断矛在雪地上画了个歪扭的“宋”
字,王忠把冻僵的手指放进嘴里呵气,张宪正用断箭在城砖上刻着什么,火光里隐约能看见是“还我河山”
。
残雪在靴底咯吱作响,杨再兴的银枪斜拄在冻土上,枪尖挑着半片染血的金旗,红绸缨被冻成硬邦邦的血痂。
他站在斡离不的毡帐前,玄色劲装的裂口还在渗血——那是方才巷战被金将狼牙棒划开的伤,此刻倒像道醒目的界碑,将宋金两方的人隔在风雪里。
“放还二帝。”
四个字从他齿间挤出来,混着喉间的血沫,砸在毡帐的毛毡上,竟震得帐内炭火噼啪跳了跳。
身后的张铁牛把朴刀往地上一顿,刀背撞在冻裂的砖缝里,溅起的冰碴子打在甲叶上,叮当作响如催命铃。
许青按着肋下的箭伤,指节在弓身上抠出五道血痕,张宪攥着半截断箭,箭镞在掌心硌出青紫的印。
帐帘被风掀起一角,完颜斡离不的貂裘下摆扫过案上的鎏金酒盏。
他盯着杨再兴额角未干的血痕——那道伤是今早巷战被金兵的骨朵锤砸的,此刻凝着黑痂,倒比他帐里挂的狼牙饰物更烈。
“南蛮倒是敢开口。”
他端起酒盏,指尖摩挲着盏沿的冰纹,“二帝是我大金的阶下囚,凭什么放?”
“凭这满城的血。”
杨再兴猛地抬枪,枪尖直指帐内,“方才南薰门巷战,你折了七百甲士,帐外堆的尸身比你这毡帐还高。
再耗下去,莫说带二帝北归,你这北营的毡帐,怕要被汴梁百姓拆来当柴烧。”
帐侧的金兵炸了营,有个络腮胡的千夫长按刀便要上前,却被斡离不抬手按住。
他瞥了眼帐外——那里堆着宋军的断矛、金兵的弯刀,还有百姓家的铁砧、菜刀,甚至有半只被踩扁的虎头鞋,血冻在上面,像颗凝固的泪。
他忽然想起日前粘罕斩李若水时,那宋官喉咙里漏出的“大宋”
二字,原来这汴梁城的骨头,竟硬得像城根下的老青石。
“放了他们,我等即刻撤往青城,三日不犯你北营。”
何栗的紫袍在风雪里猎猎作响,他从袖中摸出块断裂的玉印,印面“大宋”
二字被血浸得暗,“这是太上皇赐的镇国印,作保。”
斡离不的目光在玉印上凝了凝。
他知道这印的分量——当年赵佶赐印时,曾在紫宸殿行九宾礼,如今却成了阶下囚的信物。
帐内的炭火渐渐弱下去,映得他貂裘上的血斑忽明忽暗,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思:留着二帝,是烫手的山芋;放了,又怕坠了大金的威风。
“呵。”
他忽然低笑一声,将酒盏往案上一墩,酒液溅在铺开的舆图上,在“汴梁”
二字上晕开个暗红的圈,“便依你。
但记住——是暂归,不是放回。”
金兵的骂声在风雪里滚成一团,却被斡离不的眼神压了下去。
两个金卒悻悻地掀开西侧的小帐,一股霉味混着汗臭涌出来——赵佶正缩在角落,当年画《瑞鹤图》的手,此刻正死死攥着件破烂的龙袍,领口的珍珠早被抠光,只剩几道歪斜的爪痕。
赵桓蹲在他脚边,冠缨断了半截,露出的脖颈上有圈青紫的勒痕,见了帐外的天光,竟猛地瑟缩了一下,像只受惊的兔子。
“官家。”
何栗的声音忽然软了三分,杨再兴银枪拄地的手微微颤。
何栗见过赵佶在琼林苑赐宴时的雍容,见过赵桓在明堂祭天时的肃穆,却没见过这般模样——赵佶的玉簪断了半截,插在乱里;赵桓的靴底磨穿了,露出冻得青紫的脚趾,见了他手里的枪,竟往后缩了缩,仿佛那枪尖会扎向自己。
张铁牛想骂句“废物”
,却被许青拽了拽袖子。
许青咳着血笑了笑,笑得肋下的伤更疼:“先……先回青城。”
队伍往南郊挪动时,风雪正斜斜地扫过汴河。
杨再兴的银枪护在二帝身侧,枪缨扫过赵佶的破袍,惊得他抖了抖——那动作让张宪想起幼时在城里见过的金丝雀,被猫吓着时也是这般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