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一张小脸吓得蜡黄,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浅,竖着耳朵听着外头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,生怕下一刻就有凶神恶煞的婆子闯进来拿人。
赵姨娘更是坐立不安,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,眼神惊惶地飘向窗外,唯恐那雷霆之怒,下一秒就会劈到自己这小小的蜗居之上。
至于那位始作俑者贾政,据说在书房事件后,独自在家庙的祖宗牌位前枯坐了三日三夜。
香烟缭绕中,他面对列祖列宗的神主,是痛悔?是自责?抑或是对这深宅大院中那盘根错节、连他也无法撼动的无形力量的深深无力?无人知晓。
只知那几日,正房王夫人处,始终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,夫妻之间,隔阂已深如渊壑。
一场本该血溅五步、以儆效尤的“父教子”
惨剧,就在这鸡飞狗跳、啼笑皆非的闹剧与眼泪中,草草收了场。
唯余一个用血肉写就的教训,在雕梁画栋的荣国府上空久久回荡:在这深似海的侯门之内,你可以触怒王权,可以轻慢富贵,却万万不能动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凤凰蛋贾宝玉分毫——只因他背后,屹立着那位只需一声怒斥、便能令山崩地裂、让堂堂五品大员瞬间跪地请罪的终极大能——史老太君!
以及,拥有一个擅长背后捅刀、专递“惊喜”
的庶出兄弟,真是人生一大“绝妙”
点缀!
宝玉趴在柔软的衾枕间,臀上药膏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火辣辣的皮肉。
窗外月色如水银泻地,温柔地漫过窗棂。
白日里那撕心裂肺的痛楚、濒临死亡的恐惧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、祖母雷霆万钧的怒斥、姐妹们含泪的探视……一幕幕在脑中翻腾,最终都沉淀下来,化为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明悟。
父亲挥板时那狰狞扭曲的面孔,此刻在记忆中竟奇异地模糊了,只剩下那双赤红眼底深处,除了愤怒,似乎还藏着一丝更深的、无法言说的恐惧与无能为力。
他恐惧什么?恐惧忠顺王府的权势?恐惧儿子的荒唐终将祸延家族?还是恐惧自己身为父亲,却对这脱缰野马般的儿子彻底失控的绝望?
板子撕裂皮肉的剧痛依旧隐隐传来,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出尖锐的提醒。
这顿打,绝不仅仅是因为琪官那条汗巾子,或是在外流连戏子。
它是长久积压的不满,是父亲对他离经叛道、不务“正业”
的彻底清算,更是贾府这艘看似华丽宏伟的巨轮下,汹涌暗流的一次剧烈爆。
贾环的告密,不过是点燃引信的那一点火星。
父亲……他终究是这森严礼法与家族重担下,一个同样被束缚、被挤压、甚至被扭曲的可怜人。
目光落在枕边宝姐姐留下的那个精致药匣上,冷香丸的气息似有若无。
她温婉的劝诫言犹在耳:“早听人一句劝……”
她总是这般清醒、务实,像一块温润却坚硬的玉,知道如何在规矩的框架内活得最好。
可这框架,于他贾宝玉而言,何尝不是一座黄金的囚笼?他想起她离去时颊边那抹淡淡的红晕,心底泛起一丝微澜,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思绪淹没。
林妹妹那双肿如桃核、泪光盈盈的眸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“你就改了吧!”
那带着哭腔的嗔怨,字字都敲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。
改?如何改?改成父亲期望的“禄蠹”
?变成宝姐姐那般合乎规矩的“完人”
?那他还是贾宝玉吗?那灵河岸边的顽石,堕入这富贵场、温柔乡,难道就是为了被磨平棱角,变成一颗圆滑的鹅卵石?臀上的伤在疼,心口却因这念头而更加窒闷。
他不要改!
他宁肯再挨十顿板子,也不要变成那些满口“经济文章”
、面目可憎之人!
只是……只是连累林妹妹为他担惊受怕,哭成泪人,这份情债,又该如何偿还?
袭人轻柔地为他掖了掖被角,动作小心翼翼,生怕触痛他分毫。
她红肿的眼眶里还残留着惊悸与心疼,可那低声盘问茗烟时的冷静与执着,又显出她作为席大丫鬟的担当。
她是这绮罗丛中与他最贴近的人,知晓他所有的不堪与隐秘。
她的泪是真的,她的后怕是真的,她追查告密者的决心也是真的。
这份忠心里,又掺杂着多少对自身未来的惶恐与筹谋?怡红院这方小小天地,也是暗礁遍布。
思绪飘远,掠过白日里纷至沓来的探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