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馆”
三字,该是何等契合她的风骨!
竹影婆娑,仿佛已化作了她凭窗读书的侧影……然而,父亲那两道利剑般的目光已牢牢钉在他身上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。
所有为“潇湘”
二字精心准备的词句,瞬间被这目光冻结、碾碎在喉头。
一股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他,痛得他指尖都在麻。
他低下头,避开那令人窒息的目光,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:“父亲……‘有凤来仪’……自然是极好的……清雅……又……又极是吉祥……”
每一个字,都像从心尖上硬生生剜下,带着淋漓的血肉。
贾政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,满意地点了点头,甚至罕见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:“嗯,这才像话。”
那瞬间的温和,却像最锋利的针,深深扎进宝玉眼中。
他只能死死盯着脚下被竹影染绿的青砖,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砖石看穿。
转过一处山坳,眼前豁然开朗,却又显得无比突兀。
几间黄泥矮墙的茅屋,围着稀稀拉拉的竹篱笆,屋旁辟出几畦菜地,篱笆上竟滑稽地悬挂着些泥塑彩绘的瓜果——好一派精心堆砌的“田舍”
风光。
清客们仿佛瞬间回到了诗意的田园,争相吟咏:“杏花村!
杜牧诗魂犹在!”
“武陵源!
桃花流水,世外仙源!”
“小终南!
王维辋川之遗韵!”
贾政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神往,负手踱近几步,目光在那粗糙的泥墙和做作的瓜果间流连,声音也放柔了些:“嗯……此间倒确有几分田舍家风,返璞归真之意趣,令人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个清亮却带着压抑不住激动的声音猛地插了进来,如同平地惊雷:“父亲!
此言差矣!”
众人愕然回头。
只见宝玉双颊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,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执着光芒。
他指着那茅屋、那菜畦、那篱笆,声音因急切而尖锐,字字如刀:“这分明是‘人力穿凿扭捏而成’!
您看!
这山,无脉无络,堆砌死物!
这水,无源无流,死水一潭!
这树,强植于此,根不附土!
远望不见邻村炊烟,近看无负郭田亩,哪里有一丝天然野趣?分明是‘假’字堆砌的牢笼!
古人云‘天然图画’,贵在‘天然’二字!
此地,分明是‘强为地皮敷粉’,扭捏作态,矫揉造作,失尽天然本真!
令人……令人窒息!”
死寂。
绝对的死寂。
连风吹过篱笆上假瓜果的声音都清晰可闻。
贾政脸上的那点柔和瞬间冻结、碎裂,化为暴怒的铁青!
他猛地转身,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疾风,手指戟指着宝玉,因狂怒而剧烈颤抖:“无……无知的业障!
你……你这孽障懂得什么天然!
懂得什么真趣!
反了!
反了天了!
来人!
给我把这忤逆不孝的东西……叉出去!”
那咆哮声如同受伤的猛兽,震得树叶簌簌抖。
清客们魂飞魄散,一拥而上,七手八脚地拦阻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世翁息怒!
息怒啊!
宝二爷年幼……童言无忌!
童言无忌啊!”
“是啊是啊,天真烂漫,赤子之心……”
“‘稻香村’!
题‘稻香村’如何?朴实无华,返璞归真!”
贾政胸膛剧烈起伏,目光如淬火的刀子,狠狠剜在宝玉惨白如雪的脸上。
在清客们惶急的劝解声中,他强压下那口几乎要喷出来的心头血,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:“哼!
……就依你们!”
每一个字,都像淬了冰的钢针。
这场煎熬的巡行终于到了尽头。
暮色四合,为金碧辉煌的大观园笼上一层苍茫的灰纱。
宝玉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父亲和那群依旧谈笑风生的清客后面。
方才那一路的“畜生!”
“胡说!”
“仔细你的皮!”
如同冰冷的鞭影,依旧在他耳边呼啸。
偶尔得到父亲一句“嗯,这个勉强使得”
,那瞬间的微光,也迅疾被更深的惶恐和疲惫吞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