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的、带着惊讶的赞许终于冲破了深宫养成的沉静面具,在她眼底漾开。
她抬起眼,目光越过众人,直直落在那垂手侍立、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弟弟身上,声音里带着难得的、真切的暖意:“好!
果然进益了!
这《杏帘在望》,清新俊逸,气度雍容,于四之中……当为魁!”
这赞誉,如同甘霖洒在宝玉焦灼的心田。
他猛地抬头,望向元春,眼中瞬间涌起滚烫的泪意,更不由自主地,越过重重人影,急切地去寻那双此刻定然含着淡淡得意与了然的眼睛——林妹妹!
是你!
是你救了我于水火!
黛玉远远地立在一树灼灼的灯影下,接收到他感激涕零的目光,只微微侧过脸去,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清浅、极动人的弧度,那眼神分明在说:哼,呆子,如今……可知谁是那真正的“灵窍”
了?
欢宴总有尽时,如同这世间最华美的梦也终须醒来。
觥筹交错的喧闹渐渐低了下去,笙箫管笛的余音袅袅散入微凉的夜风。
一个内侍躬身趋步上前,声音压得极低,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,刺破了这虚幻的团圆暖意:“启禀娘娘,丑正三刻已近……请……请娘娘……启驾回銮。”
“丑正三刻……”
元春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,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!
方才因宝玉诗作而漾开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、碎裂,化为更深的、无边无际的绝望寒冰!
那象征着皇家威严、更象征着冰冷囚笼的凤舆,仿佛已张开巨口,要将她重新吞噬!
“祖母!
母亲!”
她猛地起身,再一次死死攥住两位至亲枯槁的手,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们的骨头捏碎!
汹涌的泪水再次决堤,如同血泪奔流,“天伦呵……天伦之乐……竟……竟如此短暂!
如露亦如电!
你们……你们听着……”
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悲恸而嘶哑,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与警示,“须要……须要‘退步抽身早’!
切记!
切记啊!
莫待……莫待那大厦倾颓、梁柱崩摧……再无……回头之路!”
字字泣血,声声带泪,如同杜鹃啼出的最后哀鸣。
贾母、王夫人等人早已哭倒在地,抱着元春的腿,撕心裂肺地呼唤着,仿佛要将这即将再次骨肉分离的痛楚,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出来。
那场面,真真是人间至悲,天地同泣!
宫娥内侍们强忍着心酸,半劝半扶,才将几乎哭晕过去的元春从那撕扯的亲情中剥离出来。
凤舆的珠帘再次沉重地落下,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。
那象征着无上尊荣、亦是冰冷桎梏的车驾,在无数宫灯与仪仗的簇拥下,缓缓地、沉重地,驶离了这片耗尽心血只为她片刻欢颜的“省亲别业”
,最终融入皇城方向那深不可测的沉沉夜色。
人声、乐声、哭声……所有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。
方才还亮如白昼、人声鼎沸的大观园,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冷清与空旷。
满地的残羹冷炙、破碎的杯盏、倾覆的果盘,还有那无数燃烧未尽却已被弃置的华烛,兀自淌着猩红黏腻的烛泪,如同凝固的血痕,无声地控诉着这场盛大而虚幻的狂欢过后,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狼藉。
空气中,脂粉的甜腻、酒肉的腥膻、还有那焚烧香料残余的奇异芬芳,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、颓靡而忧伤的气息,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王熙凤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子,指挥着仆妇们收拾残局。
她的声音依旧响亮,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沙哑,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:“快快快!
手脚都麻利些!
这没烧完的蜡烛,仔细收好了!
那上头的金箔……刮下来也是钱!
果子……快看看!
没沾灰没碰坏的,拣出来!
明儿还能……还能摆个样子!
哎呀!
那边!
那临时搭起来的净房……赶紧!
赶紧给我拆了!
杵在那里……平白……平白添了股子晦气!”
方才那场痛彻心扉的骨肉分离,在这无比务实的“善后”
指令下,迅地被冲刷、被掩盖,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现实。
贾政独自立在渐次熄灭的灯火阴影里,望着凤舆消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