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,清越地响起,“竹韵清幽,潇湘有泪……便赐名‘潇湘馆’罢。”
仿佛有无形的灵犀一点,这名字竟暗暗契合了黛玉那孤高清冷的魂魄。
宝玉垂侍立一旁,心头猛地一悸,一股难言的酸楚与微妙的慰藉交织翻涌——父亲呵,您听见了吗?娘娘……懂我的潇湘!
待到了那花团锦簇、富丽堂皇的所在,元春的目光在宝玉所题的“红香绿玉”
上停留片刻,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捉摸的笑意:“‘红香绿玉’……过于直露了。
此处锦绣繁华,怡红快绿,当得起‘怡红快绿’四字,便称‘怡红院’如何?”
宝玉只觉得心头那块悬了许久的巨石,轰然落地,却又砸起一片更深的茫然尘埃。
他偷偷抬眼,望向远处灯火阑珊处林妹妹朦胧的侧影,一丝微弱的暖意才悄然爬上冰凉的指尖。
盛宴已备,丝竹盈耳。
酒过三巡,元春环视着满堂的骨肉至亲,目光最后落在那玉树临风、却眉宇紧锁的少年身上。
“宝玉,”
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,也带着深宫长姐难以言喻的关切,“你自幼便有几分歪才。
今日此情此景,岂能无诗?这‘潇湘馆’、‘蘅芜苑’、‘怡红院’,还有那‘浣葛山庄’(稻香村),你便各赋一来,让姐姐看看,这些年……究竟长了多少进益!”
这四命题诗,如同四座无形的大山,轰然压向宝玉单薄的肩头!
方才在父亲严威下已然耗尽了心神,此刻脑子更是一片混沌,如同塞满了湿透的棉絮,沉重而滞涩。
他握着那管上等的紫毫,只觉得有千斤之重,手心瞬间布满了冰冷的黏腻。
对着雪浪笺,搜肠刮肚,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,俊秀的脸庞憋得通红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在煌煌灯烛下闪着窘迫的光。
那抓耳挠腮、坐立不安的模样,活脱脱一个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住、濒临窒息的囚徒。
一双清澈如寒潭、此刻却盛满了焦灼与不忍的眸子,穿越了喧嚣的宴席,牢牢锁在他身上。
黛玉的指尖,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,几乎要将那柔韧的丝线绞断。
她看着宝玉那副魂飞天外、才思枯竭的可怜模样,一股莫名的疼痛猛地攫住了心尖。
终于,她再也按捺不住,趁着众人推杯换盏、笑语喧哗的间隙,如同一个轻盈无声的幽魂,悄然挪到了宝玉身侧。
“呆子!”
一声细若蚊蚋、却带着灼人温度的轻唤,带着一丝嗔怪,更带着万般焦灼,钻入宝玉嗡嗡作响的耳中,“可是被那‘浣葛山庄’(稻香村)的泥墙堵住了灵窍?连‘杏帘在望’这几个字也榨不出你半点墨水了?”
那盈盈眼波流转,分明在说:把笔给我!
宝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,猛地抬头,撞进黛玉那双含着薄怒、更盛满关切与笃定的眼眸中。
巨大的狂喜与依赖瞬间冲垮了所有顾忌,他几乎是颤抖着将手中的笔塞了过去,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:“好妹妹!
救我!
那‘杏帘在望’……那‘杏帘在望’……我……我一个字也生不出来了!
脑袋里……全是父亲那日的雷霆震怒……还有这满堂煌煌的灯火……烧得我……烧得我神魂俱散!”
黛玉再不言语,一把夺过那支犹带着他掌心汗湿的紫毫。
凝眸略一思索,仿佛早已成竹在胸,提腕落笔,笔走龙蛇,雪浪笺上顷刻间绽开一行行灵秀飘逸的字迹:
杏帘招客饮,在望有山庄。
菱荇鹅儿水,桑榆燕子梁。
一畦春韭绿,十里稻花香。
盛世无饥馁,何须耕织忙?
一气呵成,酣畅淋漓!
字里行间,一派太平田园的悠然气象扑面而来,却又在最末一句,轻轻点染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讽喻与深意。
宝玉屏住呼吸,眼巴巴地望着那墨迹未干的诗句,如同仰望救赎的神谕,再不敢有丝毫迟疑,赶紧依样誊录,那专注的模样,仿佛在描摹世间最珍贵的宝藏。
诗笺如蝶,翩翩飞至元春的案前。
她凝神细阅,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尚且温润的墨痕。
当目光落在那《杏帘在望》上时,她的眼波倏然一凝,反复吟哦着最后两句,心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,泛起层层叠叠、难以言喻的涟漪。
这气象,这胸襟,这隐隐的讽谏之意……竟远她所料!
一丝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