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佑三年,元月,开德府,秦王府书房。
年节的气氛,被严格的孝期礼制冲淡得几乎无踪。府内依旧素净,唯有檐下换上的新桃符,隐约透出一丝辞旧迎新的意味。冬夜漫长,北风卷着细雪,敲打着窗棂,发出簌簌的轻响。书房内,炭火盆烧得正旺,映得满室暖意融融,与窗外的严寒恍若两个世界。
陈太初搁下批阅邸抄的朱笔,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。守孝的日子,清寂却也充实,白日里整理书稿,晚间则阅读各方来信,沉思变革方略。这时,书房门被轻轻推开,一股凛冽的寒气随之涌入,又被迅速关在门外。只见王奎提着一个略显陈旧的陶坛,憨厚的脸上带着笑意走了进来。他拍了拍坛身上的雪末,道:“元晦,瞅你这几日埋首书案,人都清减了。今儿个得了空,咱哥俩喝两盅,驱驱寒,也松快松快心神。”
陈太初抬眼,看到老友和他手中那熟悉的陶坛,脸上不禁露出真切的笑容。那坛中,是王奎自家秘法酿造的“玉冰烧”,选用岭南优质稻米,佐以肥猪肉浸泡陈化,如今已有近二十年的光景,乃是难得的陈酿。他起身从多宝格上取下两只素雅的青瓷杯,王奎则熟练地拍开坛口的泥封。顿时,一股浓郁醇厚、带着独特脂香的气息弥漫开来,沁人心脾。
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,色泽温润。二人对坐,无需多言,举杯轻碰,一饮而尽。酒液顺喉而下,初时甘醇,继而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起,熨帖着四肢百骸,连日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几分。
“好酒!”陈太初赞道,目光中流露出追忆之色,“这味道,让我想起当年在清河码头,咱们第一次把这玉冰烧卖给广南来的海商,那掌柜的惊为天物的样子。”
王奎嘿嘿一笑,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:“可不是嘛!那时候,咱还靠着你的白糖方子刚翻身没多久。这玉冰烧,还有你那‘糖水’,可是帮咱们敲开了多少路子。”他抿了一口酒,眼神变得悠远,“记得最清楚的,还是第一次见罗五湖那老小子。那时候他在漕帮已是说一不二的人物,架子大得很。咱们想借他的水道运糖,他起初眼皮都懒得抬一下。”
陈太初也笑了,接话道:“后来,你按我画的图样,让铁匠打出了那把可折叠、能挖能砍能当锅的工兵铲。宴请罗五湖时,你当场演示,劈柴、挖坑、甚至煎了块肉饼,把他那帮见多识广的手下巴掌都看直了。罗五湖当时那眼神……”他模仿着当时罗五湖惊愕又强装镇定的样子,两人不由得一齐大笑起来,笑声在温暖的书房里回荡,驱散了冬夜的寂寥。
笑罢,王奎的神色渐渐认真起来,他放下酒杯,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:“元晦,说笑归说笑。如今你这变法的事儿,动静不小。我在金山那边,也能感觉到风声。朝廷的政策,会不会……朝令夕改?咱们那边刚铺开的摊子,经不起折腾啊。”
陈太初执壶为两人重新斟满酒,神色平静而笃定:“大郎,你的担心,我明白。政策的持续性,确是根本。不过,经过前两年的钱荒、边患,咱们这位陛下,算是真真切切地尝到了旧制积弊的苦头。他耳根子软,易受左右,这是弱点,但如今,他也看清了,唯有变革,才能坐稳他的江山。”
他顿了顿,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,发出笃笃的轻响:“所以,眼下最要紧的,不是急于求成,把摊子铺得太大。而是要让陛下坚信,这一切变法,最终都是为了巩固他的皇权,保障赵家天下的安稳。只要他有了这个‘定心丸’,政策的持续性,便有了最上层的保障。立宪之事,已在推动,但必须如春雨般,润物细无声,急不得。”
王奎听了,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憨厚的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:“你这么一说,我心里就踏实多了。金山那边,眼下贸易确实还行,各条海路都顺当。就是……”他搓了搓大手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就是缺人,尤其缺能管事、有见识的读书人。沿海能住人的地方,都快住满了,军队也练了些,可光有兵和百姓不行啊,治理地方,理顺赋税,教化生民,都得靠人才。元晦,你这儿……能不能再拨些人手给我?”
陈太初看着王奎那副“我就知道会这样”的表情,不由得失笑,语气带着几分兄长对弟弟的嗔怪:“好你个王大郎!当初问我要人开荒,现在倒好,直接问我要起人才来了!我哪有那么多经天纬地之才给你?金山的事,我既交给你和王伦,就是信你们能独当一面。你性子敦厚,能聚人心;王伦是梁山下来的,机变百出,你们俩搭档,刚柔并济,正是相得益彰。寻常事务,你们自行决断便是,除非真是泼天的大事,否则不必事事问我。你这‘缺人才就是灭顶大事’的说法,我可不敢苟同,分明是想偷懒!”
王奎被说中心事,也不恼,反而恢复了几分年轻时那般憨直的模样,挠头笑道:“我这不是怕把事情办砸了,辜负了你的信任嘛!既然你这么说,那我就和王伦那厮再琢磨琢磨。”
陈太初举起酒杯,与他轻轻一碰,笑道:“行了,今日只叙旧,不谈公务。喝酒!”
几日后,一封来自汴梁的密信,由何栗亲笔所书,送到了陈太初案头。
信中,何栗详细汇报了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