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佑二年,腊月将尽,开德府,秦王府。
凛冬的寒意,并未因年关将近而有丝毫消退。
府内虽已撤去大部分白幡,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香烛未尽的气息与一种深沉的哀寂。
书房内,炭火盆烧得正旺,驱散着窗缝间渗入的寒气,却驱不散陈太初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。
父亲陈守拙已入土为安,喧嚣的丧仪过后,是更为漫长而冷清的守孝期。
依照礼法,他需在此丁忧三年,隔绝政务,素食布衣,以尽人子之孝。
然而,书案上堆积的来自汴梁的密报与邸抄,却无声地诉说着时代的紧迫与等待的奢侈。
何栗的私信字迹仓促,详述朝中因他离京后,旧党势力隐有反弹之势,对新政草案的议论非但没有平息,反而因他的缺席而更加甚嚣尘上,各种阻挠的奏疏暗流涌动。
西北赵虎的军报则直言边境摩擦升级,大白高国骑兵活动日益频繁,军饷、兵员补充的请求一次次被户部、枢密院以“程序冗繁”
、“库银不足”
为由拖延。
更有各地暗线传来的消息,江南豪商与漕帮勾结,利用新政未稳之机,大肆囤积居奇;北方几个路的官员阳奉阴违,旧有税制名存实亡,新法推行举步维艰。
四海表面臣服,实则暗流汹涌,仿佛只待一个契机,便会掀起惊涛骇浪。
陈太初放下手中一份关于漕运弊端的密报,长长吐出一口浊气,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白雾。
他起身走到窗前,望着庭院中覆着薄雪、枝桠光秃的的老树。
改革如同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
三年?莫说三年,便是三个月,也足以让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变革势头付诸东流,让这个帝国滑向更深的泥潭。
他仿佛能看到赵桓在深宫中,面对各方压力,那日渐焦躁与无助的神情。
不能再等了。
他转身回到书案前,铺开一张素笺,提笔蘸墨,略一沉吟,开始书写奏章。
笔尖在纸上游走,出沙沙的轻响,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清晰。
他先恳切陈述了身为人子,按制需丁忧三载的孝道伦常,言辞哀切,合乎礼法。
然而,笔锋随即一转,提及当前“国步艰难,四郊多垒,新政甫立,根基未固”
,若主事者长期远离中枢,“恐奸宄生心,事机坐失”
。
最后,他郑重请求皇帝陛下体恤时艰,准许他在开德府守制,期间“夺情起复”
之议,万万不可,但允许他以“白衣”
身份,将变革条陈、应对之策,密奏于上,供陛下与中枢诸公参详决断。
奏章以六百里加急送出后的第七日,皇帝的批复便到了,同样是以最快度送达。
来的并非正式的圣旨,而是赵桓的一封朱批私信,字迹略显潦草,透着难以掩饰的焦虑:
“元晦吾兄:览奏心如刀割。
兄纯孝之心,天地可鉴,朕岂不知?然兄亦知,如今朝局如累卵,边事如沸鼎。
朕每览各地奏报,未尝不汗透重衣。
何栗虽忠勤,然骤临大变,独木难支。
新政纲要,非兄不能洞悉其要,非兄不能镇服群小。
三年之期,实难等待!
夺情起复,虽有碍清议,然为国纾难,权宜之计,古亦有之。
万望吾兄念及江山社稷,念及朕之艰难,暂移孝作忠,克日返京,共渡时艰!
前议诸事,亟待兄回京主持。
朕心迫切,言不尽意,惟兄察之!”
信纸的末尾,朱笔的印记几乎力透纸背,显见赵桓写下这些字时心情的激荡与近乎哀求的迫切。
陈太初放下信纸,默然良久。
赵桓的反应,在他意料之中。
这位性情较弱的皇帝的依赖心理和面对复杂局面的无力感,比想象的更甚。
然而,他深知,“夺情起复”
虽可解一时之急,却会授人以柄,让那些坚守礼法的清流文官集团抓住“不孝”
的致命攻击点,届时非但新政难推,自己也将陷入巨大的道德被动,甚至可能引朝野舆论的强烈反弹,使改革事业毁于一旦。
他再次提笔,给赵桓回了一封更长的密信。
信中,他先是对皇帝的信任与倚重表示感激,随后笔锋沉稳地剖析利害:
“陛下明鉴,臣非惜身恋栈,实为新政大局计。
‘夺情’之举,虽可返中枢,然‘不孝’之名若加于臣身,则臣所倡一切新政,皆将被斥为‘无父无君’之乱法,清流物议,足可杀人!
届时,非但臣寸步难行,恐亦将累及陛下圣德,使变法大业未兴而先溃。
此绝非危言耸听。”
接着,他提出了一个更为稳妥、更具深意的策略:
“臣愚见,陛下不若准臣在开德府守制。
于此期间,臣可将变法之具体细则、推行方略、应对疑难之策,详加斟酌,陆续密奏陛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