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利,生怕慢一点就被嫌弃、被赶走。
他怕见生人,尤其怕屯里那些半大小子。
他们朝他扔石子,学着连他也听不懂的日本话怪叫,骂他“小鬼子”
。
有次他被堵在村口的草垛旁,拳头和泥块雨点般落下来,他抱着头蜷缩着,不哭也不叫。
他在来到王婶家前吃得不差,和这些从小就饥一顿饱一顿的孩子比起来强壮不少,但从未反抗过,生怕一反抗就会被赶出去。
还是王老头扛着锄头路过,像拎小鸡崽一样把那几个小子轰开,然后一言不地把他拎回家。
王婶用热水给他擦洗脸上的血污和泥,一边擦一边掉眼泪,嘴里骂着:“这帮天杀的猴崽子!”
三穗看着她浑浊的眼泪,想到了自己生死不明的母亲,第一次觉得这从来添不满柴火的冰冷土炕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。
渐渐地,那铺土炕上三穗的位置从炕梢挪到了炕头,离烧火的灶膛越近了些。
王婶开始教他说话,指着碗说“碗”
,指着水说“水”
,指着天上的老鸹说“老鸹”
。
三穗学得很认真,咿咿呀呀地跟着念,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,他不再只是“小鬼子”
,王婶也开始叫他“收儿”
,王老头也偶尔闷头递给他一个烤得焦香的土豆作为奖励。
因为他学会的第二句中国话就是自己的中国名字。
至于第一句,那是自己穿军装的亲生父亲教的,他从来不说,因为父亲说那是中国人求饶时才会说的话,自己能听懂就行……
真正让三穗心头那块坚冰裂开一道缝的,是王婶教他写名字。
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午后,窗外飘着细碎的清雪,王婶从炕柜最底下摸出个旧箩筐,里面有几张泛黄的毛边纸和半截快秃了的铅笔头。
她盘腿坐在炕上,把三穗拢在怀里,用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,笨拙地握住铅笔,在纸上照着王婶从县城讨来的字条临摹。
“看好了,收儿,”
王婶的声音带着点难得的柔和,“这是‘王’,咱家的王,代表大富大贵的王,知道吗?”
她一笔一划,写得很慢,很重,虽然不熟练得像是要把这字刻进纸里,但也是为了刻进三穗的心里。
“‘庆’,喜庆的庆,盼着咱家以后能有点喜庆事儿,比如等你长大了给你讨个媳妇儿……屯里可能有点难,没关系,我们去远点的村子讨!”
“‘收’,收获的收,代表地里长出粮食,代表一年风调雨顺。”
“王、庆、收。”
王婶一个字一个字地念,然后指着三穗,“你,王庆收,记住了不?”
三穗、不,此刻的王庆收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三个陌生的方块字。
他认识一些日本字,像弯弯曲曲的豆芽菜,眼前这方方正正、带着棱角的字更像是学起来很难的日本汉字。
他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指,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纸上的痕迹,又抬头看看王婶。
在王婶的眼里,有他从未见过的、一种近乎虔诚的光亮,仿佛在赋予他一个崭新的生命。
他用力地点点头,学着王婶的样子,同样笨拙地握住铅笔,在那三个字旁边,歪歪扭扭地画着。
写出来的字像蚯蚓爬,但他写得极其认真,写着写着,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,砸在“收”
字上,洇开一小团痕迹。
他慌忙用手去擦,却越擦越脏。
他不敢抬头,怕王婶看见他的眼泪,更怕这眼泪是懦弱的表现。
王婶没说话,只是用粗糙的手掌,轻轻揉了揉他枯黄的头,把他往自己怀里又搂紧了些。
土炕烧得温热,窗外寒风呼啸,屋内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和一个不幸的孩子,在异乡的土地上,笨拙地、一笔一划地描摹着自己新的名字,描摹着一份微小却真实的归属。
那写着“王庆收”
的纸片,被他像宝贝一样,和另一张写着“鸟山三穂”
的、皱巴巴的旧纸条一起仔细地叠好,藏在了贴身的破棉袄最里层。
从此,他心里装了两个名字,装下了两份沉甸甸的命运,也装下了另一位母亲。
自从庆收会写自己的名字后,他与屯里孩子们的冲突越激烈起来。
庆收不喜欢孩子们叫他“小鬼子”
,更不喜欢叫他名字的谐音“禽兽”
。
年纪再小,他也明白了这两个不是好词,但同时他也不明白,明明大家都是同样的面庞、同样的肤色、甚至等自己再学上一段时间后还能同样的语言,为什么自己就是“不好的”
?
庆收不喜欢被欺负,特别是这些孩子在侮辱王婶给自己起的名字!
仗着身体结实,庆收第一次反抗了,六七个孩子被他摧枯拉朽地推倒。
他揪住每次喊得最大声的孩子的领子,恶狠狠地用蹩脚的中文说:“我叫‘王庆收’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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