案件的性质,至此已经渐渐明朗了。
他脑海里浮现的,不再是某个深谋远虑、步步为营的“幕后黑手”
。
恰恰相反,这整件事,就像一个粗制滥造的草台班子在上演一出荒诞的闹剧。
没有高明的犯罪手法,没有复杂的资金运作,一切都简单粗暴得令人指——就是利用规则的漏洞和审核的不严,明目张胆地虚报冒领,把国家的惠农补贴款,当成了可以随意分食的唐僧肉。
这种感觉,让林纾感到一种比面对悍匪时更深沉的寒意。
他办过涉案金额上千万的经济大案,也追捕过亡命天涯的凶徒。
那些案件固然惊心动魄,但它们就像一场剧烈的风暴,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
而眼前的这一切,却像是一种无声无息的、弥漫在空气中的霉菌。
它涉及的单笔金额或许不大,不像那些大案般令人咋舌,但它生在田间地头,生在高悬着“服务三农”
牌匾的办公室里,生在每一个普通群众的身边。
这种腐败,它不割裂社会,它腐蚀社会。
它像白蚁一样,悄悄啃噬着政府公信力的根基,让那些真正需要帮扶的农民心寒,让投机取巧者弹冠相庆。
这种影响,更为恶劣,也更为深远。
“队长,我们回去吧?”
李佳看着林纾凝重的侧脸,轻声问道。
“不,”
林纾掐灭了烟头,眼神变得异常坚定,“我们不回去。
把车开到下一个乡镇,去大柳树乡。”
他做出一个决定。
如果丰山镇的审核关口形同虚设,那么其他乡镇呢?这究竟是个案,还是普遍存在的“潜规则”
?他要把这张网,彻底拉开看一看。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林纾带着李佳,几乎跑遍了周边的所有乡镇。
他们不再局限于那两家合作社,而是以“随机抽查”
的名义,调取了去年以来所有的农机补贴档案。
不查不知道,一查吓一跳。
隐藏在那些厚厚卷宗下的乱象,触目惊心。
在大柳树乡,他们现一家合作社申报的是一台价值三十万的大型联合收割机,补贴款高达十万。
可林纾派人暗中走访,现他们家院子里停着的,分明是一台只值七八万的小型拖拉机。
他们巧妙地利用型号上的微小差异和角度刁钻的照片,“移花接木”
,成功把买小拖拉机的钱,申报成了大设备的补贴。
林纾靠在副驾上,指尖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农机补贴申报单,上面“高效联合收割机”
几个字被他用红笔圈了三道——这是昨天从大柳树乡档案室调出来的材料,申报金额三十万,补贴款十万,可根据前期走访,这家名为“惠民”
的合作社,院子里只有一台破旧的小型拖拉机。
“林副支,还有十分钟就到惠民合作社了。”
李佳握着方向盘,余光瞥见林纾眼底的红血丝,“您要不先眯会儿?这几天跑了三个乡镇,您都没怎么合眼。”
林纾摇摇头,把申报单展开,平铺在膝盖上:“再看看材料,别漏了细节。
你看这里,申报的收割机型号是‘凯斯614o’,我查过参数,这台机器适用于千亩以上的平原作业,可惠民合作社的耕地面积才八十亩,买这么大的机器,根本用不上。”
李佳顺着他的指尖看去,申报单附件里的收割机照片确实透着古怪——机身崭新,没有一丝作业痕迹,背景里隐约能看到建材市场的广告牌,根本不是合作社的院子。
她心里咯噔一下:“又是伪造的照片?跟李大壮的手法一样。”
“不是一样,是如出一辙。”
林纾的声音沉了沉,“丰山镇是虚构购机,大柳树乡是夸大需求,本质都是钻审核的空子。
我怀疑,这不是个别案例,是有人在背后教他们怎么操作。”
说话间,车子驶进了大柳树乡的主干道。
惠民合作社的院子藏在一排民房后面,门口挂着褪色的红色横幅,写着“助力三农,科技兴农”
,可院子里杂草丛生,只有一台红色的小型拖拉机孤零零地停在角落,车身上锈迹斑斑,挡风玻璃还裂了道缝。
“是林警官吧?”
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中年男人从屋里出来,脸上堆着客套的笑,正是合作社负责人赵建军。
他看到警车,眼神闪了一下,下意识地把双手背在身后。
“我们来看看你申报的凯斯收割机。”
林纾开门见山,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子,“机器在哪?”
赵建军的笑容僵在脸上,手不自觉地搓着衣角:“这……机器在邻村作业呢,昨天就去了,得明天才能回来。”
“邻村?哪个村?”
李佳追问,手里的笔记本已经翻到了新的一页。
“就是……就是西边的刘家村,他们那边收玉米,缺台收割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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