的眼神,正在那面旗帜上停留。
帝王难得有这样坦然的目光。那目光里没有阴谋,也没有精算,只是一种近乎孩童的向往:他想要一座完整的宫殿,想要黎明时分礼乐自东而起,想要在祖宗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上一炷香。那是他作为“人”的愿望,也是他作为“天子”的愿望。
“陛下,臣尚有一言。”董承再进,重重叩首,“修都之诏若下,臣愿请缨监修。臣愿以家资相助,愿以性命担保。若有迟误,愿以军法从事。”他一口气说完,额头已渗出血。有人上前欲扶,他摆手止住。
荀彧看着这一幕,眉头极细地动了一下。他不是不动容,他只是清楚:此情此景若再推一步,局势便会定向。朝堂势将舆情一边倒,汉献帝或会在感动里,做出冲动的决定。可他也同样清楚:正此之时,最不能让曹操亲口说“不”。
殿外的风忽大了一阵,吹得帷幕砰然作响。烛焰伏下又起,短短几息里,这座临时的朝堂仿佛也陷入摇摆。汉献帝的手指在案上轻轻颤着,像在敲一口看不见的小钟。他终于开口,“诸卿之忠,朕记在心。朕问一事:修都所需,几何?”
这句“几何”像一把刀子,割开了热腾腾的空气。所有的情感与道义,在这一瞬要落到数目上。殿中短促地静了一息,杨彪的眼里亮起倔强的光,“臣不敢妄言,然可尽天下之力,分年而举。先宗庙,后宫阙,再通官道,继而修坊市。可从关中徴匠三千,自青州徴木,自荆州徴石,自徐州徴铁。若诸侯怠慢,不奉诏者,以‘不恤王命’罪之。”
“分年而举”,听似稳妥,实在险峻。曹操心里迅速过了一遍粮道、军屯、商贾、疫疠与流民。每一项背后都牵着一条长长的链,链的另一端是刀。若按这张单子去做,许昌新定的秩序会立即被巨手捏碎,兖州辛苦聚拢的气血会涣散于洛水荒野。最可怖的是,若修到一半,灾疫起于工坊,怨气起于民间,那时候,谁来担?天子担?老臣担?还是他曹孟德来担?
他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,拱手,“太傅之志,臣万分敬服。然关中方乱,青徐未靖,各地匠人未必可得。若强徴,恐增民怨。洛阳地气未平,迁徒之民无所栖。臣请陛下三思。”
杨彪高声,“此非孟德所当言!天下之大事,非以利害论,乃以义理定。若人人言‘三思’,则大事皆成‘三不’。陛下,今日若不下诏,明日便无诏可下。”
老臣的执念,在这一刻毫无遮掩地冲撞出来。他们以生命积累起的秩序观念,像石骨一般支撑在胸口。他们对“礼”的理解,是他们维系世界的方式。他们不懂“龙气”与“地气”,也不关心“疫疠”与“财计”的复杂链条,他们只懂得:祖宗不能没有屋檐,宗庙不能没有火。
沉默在殿中行走。它从汉献帝的靴边绕过,从董承额上的血痕上掠过,从杨彪的银须里穿过,最后停在曹操的肩上。曹操忽然意识到,他已被推到了一个完全不适合“说真话”的位置。他既不能说“是”,也不能说“否”。他在一座看不见的桥上行走,桥面上是礼,桥下是血。
他抬起目光。那是一个求助的目光。目光越过烛影,越过一张张激昂或肃穆的脸,落在殿末的阴影里。
在那里,郭嘉正坐着。靠柱而坐,背直如弓。他闭着眼,像在睡,又像在听。风吹入殿,他的袖口轻轻动了一下,仿佛夜色从他身边绕过。他的呼吸极浅,像一张绷得很紧的弦。他的膝侧放着一盏未点的铜灯,灯芯黑得发亮。
“奉孝。”曹操没有出声。他只是用目光叫他。
郭嘉的睫毛动了一下。他睁开眼,烛光在他瞳底压成一枚小小的金点。他先看了看天子,再看了看杨彪,最后才看向曹操。那一瞬,殿里的风似乎慢了一拍。
“奉孝。”汉献帝也开口了。他带着一种复杂的依赖,“卿素有远见,卿以为,如何?”
郭嘉没有立刻作答。他从柱边起身,作了个不卑不亢的揖,嗓音清而轻,“陛下,群情激切,皆为汉室之幸。宗庙之议,确为根本。臣不敢妄言。”
这一句“不敢妄言”,让杨彪眼中稍稍松了一线。他以为这个年轻的谋臣要识时务。
郭嘉却只是转身,目光在殿中缓缓掠过。他看见了许多人的眼睛,那里面有热泪,有怒火,也有期盼。他又看了一眼那两行低伏的烛火,像在看一池被风吹起细碎波纹的水。
他没有再说话。只是向前一步。那一步极轻,却把所有人的心弦都勾紧了一分。曹操在那一瞬听见了自己心口里极轻的一声“笃”。
“奉孝。”曹操这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