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> “坐。”葛三喉敲了一下短锣,收住视线。
“城纸可伪,”书生开口,“原野之真,不在纸,在泥。请答:洛阳宗庙泥路不通,王师以‘净水’为先,何以不先筑路?泥不去,纸皆漂。”
“你说对了一半。”郭嘉微笑,“泥,确是路。可泥不止在地上,也在账上、在名上、在心上。泥要先有沟,才有路。”
他举起“行军簿井次表”,指上面的空格:“沟在此——先净水,路边有沟,泥不至流进井与渠;次筑‘乌木板’,每板记一处,编号与‘行军簿’相照;第三,价入‘市易簿’,不许抬价。此三件做完,才轮到路石。路石贵,沟与板不贵。若先石,泥复来,钱尽。”
书生扇停了一瞬,显然没想到“泥”会被切成“三件”。他正要再辩,岗背后“讲坛”里忽然响起低低的哗然。鸩偏头,鼻翼轻动,捕到一线焦甜——油。风里带着未干的火药腥味,像有人在袖里揉火。
“风偏右。”鸩道,“火走东。”
几乎同时,刘晔把“市易簿照验栏”往右移半尺,阿芷将净水牌转向迎风的一侧,水汽在牌边凝出一层柔薄的雾。葛三喉手中短锣“当”的一声,极短极稳。两条细影从草垛后掠出,袖底的火袋逼向白绫与净水牌——鸩在那一瞬像一只出洞的猫,竹竿顶端的麻覆住其袋,火被水汽“吃”了半口,扑上白绫时只剩烧皱的热。另一袋斜落,砸在“乌木板”堆旁,被里正抬脚踏灭。夏侯惇的人从白绫后面不出刃,只出木尺与麻索,“咔”的两记,便把两人按在泥里,泥溅到白绫一角,印出一朵灰色的花。
“原野,也能立纸;泥里,也可封押。”刘晔把那朵灰花边上写了一个字:证。再把“伪功簿”的残页摊开,贴在草垛上,点明“人头计功”的劣迹。“这便是‘真正的泥潭’,”他抬眼,“不是泥塞路,是利塞名。把‘功’放在杀上,把‘利’贴在血上,就会把人心越拉越陷。”
书生的扇彻底合上。他不是没话可说,是风把他袖里的香味全部吹了出来——无处躲。他突然明白自己不是来辩的,他是被人推着来“演”的。演给泥看,演给风看,演给纸看。可纸不动,风吃水,泥有沟。他像踩进了一个软陷里,越用力,越下沉。
“你若真问‘洛阳泥’,”郭嘉收了笑,指向远方,“上来。”
——
他们沿岗背而上。风把草压倒一层,又立起来一层。岗背的顶上不见旗,只有天。天边隐隐一线青黑,像烧尽的木炭尚有余温。那便是洛阳方向。远处的地貌平缓,灰色的河道像死蛇,泥光黯黯,偶有折断的庙柱直直插在泥里,一截一截,像被抄写失败的笔画。
“泥不是罪。”郭嘉低声,“泥是果。火与雨的果,人心与账的果。真正的‘泥潭’,是你以为自己站在地上,其实脚在名里。名若坏,越挣越陷。”
伏完握紧竹杖,目光落在那条“死蛇”上,喉间一紧:“宗庙……先净渠。”
“所以先水。”阿芷把“净水记”翻到第二页,写下“洛阳东渠试净”。她的字不美,却极稳。“渠边要立‘净水牌’,井旁要设‘井次表’,最要紧的是‘人’——谁来守?谁来记?谁来对?”
“人心。”少年帝王在帘后重复这个词,低低地。他看不见远处,却能在这三人的背影里看见“洛阳”的轮廓——不是庙,不是宫,是沟、是井、是牌与簿,以及愿意站在泥里写字的手。
鸩半蹲在草梢上,遥遥望了一眼:“成皋那边有人换了位置,火不再试。纸吃了他们一回胆。”
“不是纸吃,是‘先后’吃。”荀彧在队后道,“先立水,后立纸,最后才轮到兵。兵不出,泥无处起浪。”
“泥迟早会起浪。”程昱冷声,“他们会拿‘义’来掀泥。”
“那就让‘义’先写名字。”郭嘉回头,“写在愿书上,写在‘净水记’旁。名字写在水边,便先记下了‘不毁井’。义若真,先守井;义若伪,先露丑。”
岗背下的人群开始复聚。有人端着碗过来,有人想看那块被烧皱的白绫,有人也只想在愿书上写一个名字。那书生站在原地,手指轻轻发抖,扇不知何时被他夹在腋下。他忽然对郭嘉行了一礼——不是服,是“明白”。他在愿书旁写了第二个字:悔。笔画晕在朱砂里,不美,却清楚。
“走吧。”郭嘉拍了拍刘晔的匣,“成皋那边我们不追。把纸留在这里,水留在这里,人留在这里。明日回许都,‘三天账前’最后一日——‘名与利对照’。”
“洛阳呢?”伏完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