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拂过纸角,像一只手轻轻按住,教它别飞。
夏侯惇站在台阶下,仰头看那四字,鼻翼轻哼,半晌丢下一句:“好字。”
荀攸侧目笑:“你难得夸人。”
夏侯惇斜他一眼:“我夸的是‘稳’。”
荀攸不争,心里却替这座城松了一口气。
·
更深,庙钟第三声与第四声之间,郭嘉短短睡了一会儿。
不是席上,不是榻上。
他靠在柱下,弦在指间,气在胸口,黑龙安静。
他梦里没有血,没有火,只有一张还未完全铺展的星图。
图上有路,从濮阳去许都,从许都再去颍川,再绕陈留,最后在某一座山前停住。
山的形状像一只伏着的兽,背脊起伏,是他从未来里带来的那种“式”
。
他想抬手去摸,手还没动,庙钟第四声落下。
他睁眼,夜色如水。
“军师。”
许邶来报,压低声音,“北门与西南两处,工人夜间自留下,自守沟与桩。
说怕夜里有人破坏。”
“给他们送姜汤。”
郭嘉道,“再派两名书吏,拿白榜坐在沟边,写今日‘账’。
谁干了多少活,谁领了几碗粥,白写给他们看。”
他顿了顿,“白写,也会黑记。
黑账是法,白账是情。
两样都要让人见。”
许邶应下,脚步快去。
荀攸望着他背影,笑道:“这笔,你教他,他会写一辈子。”
“让人看得见自己的名字,名字才不飘。”
郭嘉说。
黄月英从侧廊来,手里捧着一只短颈葫芦,葫芦里是她新调的“夜声”
。
她在庙钟旁坐下,将葫芦口对准钟腔,极小极小地松开塞子,让一缕气像线一样绕进钟里。
钟声因此更低一分,落在井绢上,不反,像被厚重的棉轻轻接住。
她抬眼看郭嘉:“你的气息,稳得像一口井。”
“你的器,稳得像一根线。”
郭嘉还她一句。
黄月英笑,收葫芦,站起身,朝他微一点头。
两人之间没多言,风把话都替他们说了。
·
黎明将至,东方的云被一刀轻轻划开。
一线苍白,像刀刃出鞘的第一寸。
城还在睡,睡得踏实。
夜巡的丁甲最后一轮绕城,把庙钟的余声收至最小。
粥棚里的水又开了一回,姜气带着米香,一碗一碗递出去。
张辽从西马场回来,照例先问:“锅壁是谁洗的?”
有人站出来,他点头:“好。
明日给你刀。”
他走到郡府台阶下,远远看郭嘉。
两人目光在晨意里相撞一下,不作揖,不言语。
张辽抬手,虚虚握拳,像把一根看不见的弦往上一提。
郭嘉心头的黑龙跟着微微一动,又伏。
两人都明白:这座城的“先登门”
,刀要亮,但旗杆要先稳,弦要先紧。
“今晨开渠收尾,午后清厩,傍晚折巷。”
荀攸翻看日程,“第三日,市口请教官讲‘秤’与‘盐’,第四日,先登示演‘不神’之法,第五日,‘请旌’一封,再。”
“第六日,丁三百,修两处桥,补两处城根。”
郭嘉接下,“第七日,祠前‘问名’,让孩子把自家名一次一次写在白榜上。
孩子记住自己的名字,城就记住了他们父母还活着。”
曹操在后听见,忍不住笑:“你把‘法’的一半交给孩子去记。”
“对。”
郭嘉说,“他们长大后,才不会说:那天生了什么,我不记得。”
他走到门额下,抬手按住“抚生送死”
四字的纸角。
墨已干,风已顺。
“主公。”
他回身,拱手,“龙脉已弦,星图待引。
今日再稳一日,明日起,棋可以往外落。”
“往哪落?”
曹操问。
郭嘉举目望向东南。
云缝里那一线白正缓缓伸长。
他笑,笑意并不锋利,却藏着一枚钩:“先落在‘路’上。
路通,信通,器通,人通。
然后——敌必自现。”
曹操点头:“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