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里起了细雪。
不是大雪,像磨碎的盐从天上细细筛下来,落在营门的铜戟与旗绦上,薄得像一层冷白的气。
更鼓过了一杓,营中跑马声忽紧。
第一道军报像一片雪,贴在帅帐门柱上,纸角被寒风一掀又一合。
“濮阳失。”
传报的校尉呼吸急,袖口结着霜,“城门被从内开,守将溃,家属已退至北郭。”
第二道军报紧跟着到,纸还没捶平,又被后来的手指盖住。
“雍丘摇旗。
外骑绕城,内仓受乱。
官印被夺一方,已复。”
第三道、第四道……纸面很快铺满柱子。
陈留、定陶、东缗、酸枣、开封……每一个名字都像被人用炭在沙盘上点了一星红,红子密起来,沙盘像烧着了的灰。
帅帐内灯芯压得极短,火光不跳。
曹操没有坐,他背着手立在沙盘前,背影把一角光遮住了。
夏侯惇靠在一旁的木柱上,单眼盯着那几枚新插的红旗,像盯着野兽跃过来的轨迹。
李典与于禁各自低声交换所部的巡线与屯粮,一句比一句短。
没有人多说一个字,嗓子里似乎怕把“稳”
震碎。
又一匹快马在冰面上滑出火花,铁蹄一顿,人还未下,东西已抛进掌中:“成皋西门着火,疑有并州旧甲夜入。
城中不乱,仓角焦黑一片。”
“烧。”
夏侯惇吐出一字。
“烧。”
曹操也吐出一字,接着补了一句,“烧到黑,再抹白。”
他看着地图,声音压得很平,“不回。”
于禁抬了抬眼,没言语。
他知道“烧到黑,再抹白”
的意思:让敌人看见黑,再让城里看见白。
黑是狼烟,白是人心。
白要靠一天一天抹上去,可狼烟只要一线风,便能粗起来。
外面风更紧了。
营门口多出了一层人影。
那不是兵,是穿着棉布的女人与老人,靠在彼此身上。
她们跪得整齐,像一片往河里弯下去的芦。
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,指尖冻得红紫,她抬头冲营门喊:“主公!
再不回援,家……就没了啊!”
那声“家”
,像针从皮下扎进肉里,扎得慢,扎得深。
跪在她身旁的老人没哭,眼里却在漏水。
他背后的一群少年兵想冲上去,被典韦的铁链轻轻横住。
链子不响,只在雪上留了条冷亮的线。
典韦看着那些人,没吼,也没推,只把链上的环往手背上一勒,勒出一圈白痕,转身喝令左右:“给姜汤。
按名记,按乡里分。
人坐下,再说。”
“坐下,再说。”
这四个字在门口缓了一圈,像热气在冷风里结成很薄的霜。
有人真的坐下了,坐在雪地里,衣摆立刻湿透,还是坐了。
姜汤递过去,热气冒到眼睛里,眼睛更红。
又一骑到了。
没进营门,人在马上就喊:“东缗城门开合三次,内外不相应。
吕将军旗连五面,快如风。
陈留被围,郡仓求援。”
这一次,营内有年轻校尉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,声音不高,却像把帐子顶上那一道冷风挑破了一个小孔。
埋在每个人胸腔里的急,像从那孔里呼地往上冒。
“报!
酸枣、西华出奔者杂,云‘并州旧甲’夜穿村巷,贴印撒盐,言‘庙收银’!”
夏侯惇手背青筋鼓起,刀柄被抓出咯吱的声。
李典半步上前,低声:“主公,若‘庙收银’之谣大作,人必散。
此谣……像昨夜枯井路那张假印的孽。”
曹操看了他一眼,眼神里像藏着一口黑井,井水不动。
他只丢下四字:“不许入心。”
又一骑到了。
报濮阳府署昨夜灯不灭,官吏搬案写字至三更,有人哭,有人喷墨,墨泼在白帛上像大雪上翻起的黑泥。
报陈留士民拔家连夜走,走到半路遇劫,劫的是“王师”
。
又报雍丘北门,有一面“王师不扰民”
的白帛倒挂在城楼,背面写着“夜封害民”
。
报还没念完,帐外“喏喏”
的噪声